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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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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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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人

作者/马俊华

今年夏天回老家,听到一个消息,大黑子死了,累死的。他自己一人,一晚上装满了两大卡车的砖头,天快亮时,累得大脑出血,就死了。

听说,他死得很利索,没遭什么罪,也没牵累什么人。他刚一觉得脑袋发晕,身子不舒服,就顺势趴在地上,还说了句:“没事,有点累,歇歇就好了。”可这一歇,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大黑子是我的小学同学,原先比我高一级,后来留级了,成了我的同班学生,后来又留级了,便低我一级,再后来,他就不念了,回家呆着去了。我估计,他应该比我大一两岁,有五十七八了。

说起他,人们都会叹口气:“唉,这东西,太老实了,只知道出苦力。这下子倒好,死了,不用活受罪了。”

大黑子脑袋笨,笨得厉害,二五不知一十,从上小学那天起,就没跟上,一直是全班倒数第一。

他最怕老师叫他回答问题,因为他回答不了,也弄不清老师在问什么。老师一喊他,他就站起来,等着老师让他坐下。可老师偏偏还要问话,还要让他也说话,他就特别紧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师看着就来气:“你知道什么叫木头吗?”

“不知道。”大黑困惑地说。

“你就是木头,坐下!”老师像扔掉一截粉笔一样,扔掉了他。

上课时,他还总犯困,动不动就睡了。学生在课堂上睡觉,老师本来也没心思管,可大黑子睡觉的姿势,让老师不能不冒火:他不是趴在桌子上睡,而是后仰着脑袋睡,特显眼,招人,就像不把老师当回事儿似的。

老师一瞅见他睡觉,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跟前,照着他的后脑勺儿,狠狠来一下子。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让大黑子一惊,人醒了,整个身子也从座位上滚到地上。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他就被老师扯住了耳朵,提到黑板前,整堂课地站着。

这样上到五年级,留了两年级,他就不再上学了,回家呆着去了。

大黑子长得矮壮墩实,短粗的胳膊,短粗的腿,皮糙肉厚,有股子蛮力气。

他与人摔跤,不管是从后面还是从前面,只要抱住了对方的腰,就能把人一下子扯起来,再一换手,就半举在空中,让对方挥着胳膊,干蹬着腿,使不上劲儿。

可人老实,长得健壮也是个麻烦,不仅不能打人,还容易招人打。村里的人看见大黑子,常会伸出手,照着他的膀子狠拍几下,或往他的前胸来几拳头,看看他是不是真壮实,真的抗打。打过之后,人家就怪笑着说:“厉害!真的抗打!确实挺头!”大黑子被打着很疼,可不敢还手,不敢恼火,还要憨笑着。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老实蛋子,还抗打。这样,偶尔和他打架,人家就不光敢出手,还怕他不疼,要出重手,出狠手,经常随手抄起一根棍子,就朝他死劲猛抽。可他呢,不敢还手,也不躲,就硬挨着,挨不住了,就嗷嗷地哭。父母知道了,就骂他窝囊,窝囊到家了,就该让人活活打死。

大黑子在家里闲呆着,就和比他小的孩子玩。小孩也使唤他,欺负他。人家在一起踢球,只让他在一边看着,等着捡球。谁一脚把球踢飞了,踢到别人家的院子里,他就高兴地扭着胖屁股,一颠一颠地去把球捡回来。

小孩们要是想偷哪家晒在墙头的红薯片,就拿他当梯子,踩着他的肩膀,勾下薯片。等躲到僻静的地方一分,分给他的总是最少,有时还一点都不给他,就让他在一边干看着,馋得直流口水。可一旦事情露馅了,却都推说是大黑子领着干的,人家就去找他,让他的父母教训他一顿,结果,他的身上就留下他妈妈给拧的紫青的血印儿。

大黑子爱跟村里的老人坐在一起,听他们说些老话、旧事。好听的时候,他就伸着脖子,半张着嘴,痴痴地听着,听到高兴的地方,就憨憨地乐着。要是不喜欢听,就仰着脑袋睡大觉,还打起了呼噜,不用担心老师来打他的后脑勺儿了,睡得特踏实。

大黑子听使唤。平时谁家有个出力气的活儿,埋汰的活儿,都喊他去帮个手。他不嫌脏,不嫌累,什么都能干。

谁家的粮食收了,就让他去堆垛儿。十四五岁时,两百多斤的麻袋,他就能自己上肩,走上三十米……帮完这家帮那家,他的小胸脯儿,常常给压得直呼扇响儿。

谁家的猪窝要出粪,要添土;谁家茅坑满了,要刨坑,要掏粪,都可以找他。他能把猪圈清理得干干净净,再从后山挑来十几担新土,给好好添上,弄得平平整整。清出来的粪,他能用铁锹修得方方整整,四面还拍得严严实实,不散味儿。

掏大粪前,他都挖个大大的坑,再把粪一勺勺舀出来,很少会沾到缸沿上,再一桶桶倒进坑里,慢慢把土培上,像堆猪粪一样,弄得严严实实。

看着他干这种活,老人都佩服,夸赞道:“你看,他和这些粪呀土的就是亲相,伺候得多好!”也有人笑话说:“他就像黑人的后代,奴隶的命,天生只会干苦力活儿。”

在村里活着,随手捡点东西,是走路的习惯。就是小偷小摸,也不算罪过,而是吃饭的本领。

走路看见地上有个木棍子,就随手捡起来,带回家,可以当烧柴。经过别人家的墙头,看见丝瓜长得伸出了墙外,周围又没有人,就可以偷偷摘下来,带回去,弄一盘菜。要是公家的东西,那就更不用客气了。

可大黑子不行,不会偷,不会摸。在老实人的眼里,只要是外面的东西,似乎都是公家的、别人的,不能拿,也不敢拿。

偶尔,不知道谁家的鸡,跑到他家院子里下了蛋。大黑子要是看见了,总要抓在手里,送到邻居家。因为他说不清楚话,邻居看见他手里握着一个鸡蛋,就以为他是把自家的鸡蛋拿来送人的,就爽快地接了,嘴里谢谢他,心里却笑话他是傻子、抠门子。这普天之下,哪有拿一只鸡蛋送人的,不是傻子、抠门子,还能是什么?

大黑子靠什么活着?就靠自己的力气。不是自己费劲挣来的东西,他都不敢要,不敢拿。

大黑子勤快,一大早就爬起来,先拿把扫帚,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扯下扁担,去挑水。

他挑水,与别人不同,肩上挑一担儿,左手还要提一桶,一溜儿小跑,步子迈得特有节奏,一点都不洒……

他一个人承包了七亩地,不用拖拉机,不用牲畜,就用自己的一双手、一身劲儿,自己松土,自己撒种,自己浇水,自己收割……

干不过来的时候,他就在地里搭个窝棚,晚上也干,干累了,就睡在里面,醒了再干。那段时间,他就像个野人,蓬头垢面,两只手乌黑,手掌上结着厚厚的茧,摸起来,就像两只牛蹄子。

人们都以为,他会累死在地里,可他没死,完好地活了下来,还收获了全部的庄稼……只可惜,卖的钱太少,一亩地什么都去掉,能净赚七十四块钱,七亩地,能赚五百块多一点儿,全家每天要是吃个半饱儿,还能凑合着吃上一年。

这样干了四年,大黑子不干了,倒不是怕累,是怕被这七亩地给活活饿死。

大黑子老大不小了,得找老婆了。可谁会嫁给他这样的人,进他那样的人家?

他的家,是穷光蛋的家。父母都窝囊,养了四个孩子,前面三个是女儿,最后才捞到了他。一窝子丫头不争气,不是找了个驴性的男人,就是还找不到个驴性的男人,过得都不好,穷困堵心。

他父母都忙着给他说个老婆,到处找人说合。可村里的姑娘,就是缺胳膊少腿的,都不肯嫁给他。他的父母,到死都没看见他娶上老婆。

可父母死了不到一年,他竟花了两千块钱,从黑龙江买回一个老婆,带着一个孩子。这一年,他都四十多岁了。

他的老婆,更是个驴性的女人,长得又瘦又小,还斜着一只眼儿,不懂事理,爱撒泼,动不动就光着脚丫子,站在院子中央,当着众人的面,跳着高儿,扇大黑子的耳刮子,最后,还像受了委屈似地大哭大闹一番,搞得家里鸡飞狗跳,连四邻都跟着不安生。

大黑子家的房子,是老辈儿传下来的,到他结婚的时候,已经不成样子了,房脊都塌了,瓦垄也歪了,上面长的野草,逐年蔓延,快成一片草地了。

可要盖个新房,一想到这钱,就断了念想,上哪儿弄那么多钱呀?别说是大黑子家,就是比他境况好的人家,也得掂量掂量。

可大黑子就真的敢盖房子!

他一个人去采石头,往家里运;一个人跑到外面捡砖头,往家里搬……又在家里的院子里搭了个窝棚,把屋里的东西一点点搬出来。

第二年一开春,他就开始拆房子,像掏粪一样,把房子拆得干净利索,拆下来的旧石头、旧砖头,都码放得整整齐齐;旧檩子、旧窗框、旧门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再用……

他在旧址上挖地基、铺地基、砌墙、上窗框、上门框、上房梁、上檩子、上扒泥、铺瓦、抹墙……就一个人,连她的老婆都不用,从春天干到秋天……

等秋风凉了,房子竟然按期盖好了,虽然山墙有些不直,房脊有些驼背,可毕竟是三间新盖的大瓦房。全家欢喜地搬进去了。

大黑子一人盖起了三间大房子,真是神了!这件事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也传到了临近的村子,人人都觉得吃惊。这可是一件新奇事,别说现在没有,就是老辈子也没有听说过,可大黑子竟做出来了!村里的人还真佩服他三分。

这是大黑子一辈子唯一让村里人佩服的一次,他也开心地憨笑起来,就像摆好了准备挨打的模样。

大黑子平时没什么话儿,年纪越大越没话儿,也很少与人交往。他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人活在世上,就像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活着。

他身体好,好像从来不得病,没有头疼,没有脑热,不知道得病是什么滋味。他总是闲不住,干干这个,干干那个,偶尔闲着,就一个人待着,腆着一张又黑又粗的老脸,显得有点不自在,有点紧张,好像在这个世上有些多余。

过去,他受到欺负,忍不住时,会嗷嗷地哭。别人见了,会更觉得他窝囊、讨厌,反而欺负得更厉害了。慢慢地,他就不再当着人的面哭,而是偷偷找个地方哭。这样,人们就再也看不见他哭了。

别人有麻烦事,会找他,别人家没事,就忘记了他的存在。可他遇上麻烦事,却从来不知道找别人,不找村委,不找邻居,不找老婆……就找自己那双牛蹄子,还有那身子蛮力气。

他知道,要是没了这双牛蹄子,没了那身子蛮力气,他就没了依靠,就该死了。

十一

这人要老实,又有力气,就什么取巧的事都干不了,挣起钱来更是费劲,就是挣一分钱,也要费上九牛二虎的力气。

大黑子不种地了,可干啥呢?他只能卖力气,打短工,给人搬石头,扛家具,盖房子,装修家,拉车,卸货……

他死前干的活儿,是给人装车。有个车老板,养了两辆八吨重的大卡车,给人运砖头,就雇了大黑子当装卸工。那天夜里,临时有个急活儿,要在夜里装满两车砖头,一大早运出去。老板要省钱,大黑子要多赚点,结果,一拍即合:就让大黑子一人干,一车四十元。没想到,八十元没挣到,连命也搭上了,还给老板添了晦气。

大黑子死了。

偶尔,村里人会念叨起他,叹口气。他的老婆,也不用再跳着高儿,扇他耳刮子了。

大黑子死了,可跟世上所有的人一样,他也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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