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年轮

二十五岁那年，瑶说她要离开，她坚信生活在别处，坚信诗歌是远方的馈赠。我们生活的小城在西北以西，黄河穿城而过，黄土地踏实而厚重。这里气候干燥、植被稀疏，河流、山川与空气总是泥土的颜色。华丽与富饶从不属于小城，小城只适合告别。听老人们说，远行的人一定要带上一把家乡的泥土，“宁爱本乡一捻土,勿恋他国万两金”。我知道瑶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小城的黄土，我们在一起吃了烤羊肉、喝了啤酒，算是为她送行。我对瑶说，其实你可以留下，就像我一样。瑶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二十六岁那年，我结婚了。在小城里，女孩子在这个年龄成家不早也不晚。瑶回来了，她是我的伴娘。平日里瑶总是酷酷的，我们认识了十几年，我从未见她穿过裙子。可是婚礼当天，她居然穿了一条休闲文艺范的裙子，虽不是传统的伴娘纱裙，却也令我惊喜和感动。我将手捧花送给了瑶，希望她会成为下一个幸福的新娘。婚礼结束后，瑶又离开了。

我继续着按部就班的生活，没什么惊喜，却也没什么不好。逢年过节瑶都会回到小城，我们像从前一样，在一起吃烤羊肉、喝啤酒。瑶还是一个人，她去了很多地方，遇见了很多人，看过了华丽与富饶。可她依然质朴，依然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一点都没变。我对瑶说，其实你可以留下，就像我一样。看得出来，瑶有一点犹豫。我想她还是心有不甘，所以选择了漂泊。

我清楚的记得，瑶是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转到我们班上的，她父母是从外地过来的，工作都很忙，还要隔三差五值夜班，所以瑶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独立和坚强，在她身上看不到丝毫独生女的娇嗔和柔弱，她甚至比同龄人要显得成熟一些。我觉得瑶不同于别的女生，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自然不做作，性格爽朗真诚，爱好运动和阳光，与她相处起来自然而简单。我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人，但我着迷瑶的洒脱与有趣。从十一岁开始，我们就形影不离。

生命里不能没有光。于我和瑶而言，文学就是照亮平凡岁月的那道光。上高中的时候，我和瑶被分在同一个文科班。语文老师姓黄，瘦瘦高高的，很有才华，也有点清高。当其他班的语文老师让学生们多看作文大全、多背名人名言，一切以高考为目标的时候，黄老师竟然在我们班上搞起了“纸上博客”，要求大家拿一个单独的笔记本，每周、最好是每天都要写点什么，同学们相互在“博文”下面留言，以达到练笔和交流的目的。

那时的瑶就很喜欢写远方和高考以外的生活，她的“纸上博客”有很多粉丝，我当然是其中之一。也许在我的内心深处，也住着一个潇洒、叛逆的瑶，只是我一直纵容她酣睡，不曾让她醒来。我做过一个梦，梦里的小城不再是泥土的颜色，她清澈得近乎透明，好像一滴泪。惊醒后，我发现自己眼角的泪已经滴落在枕上。我相信瑶也做过这样的梦，流过这样的泪。

天气越来越热，阳光刺到身上火辣辣的。小城变得无精打采，只有夜幕下的烧烤摊依旧充满生机。又是一个烤羊肉加啤酒的夜晚，老板说室外的桌子还没搭好，让我们先坐进屋里。屋子里闷热、喧闹，有的人已经半醉，显得我们只是孤独的食客。

瑶最近一直住在小城，受疫情影响，她没法出国继续她的学业和游历。但是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今晚同我坐在一起的也没有她。我忙着工作、带孩子，她忙着写博士论文，但这些都不应该成为我们联络少的理由。我拿起手机给瑶发了一条信息，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是瑶的信息，她说她已经回英国了，当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我说。我心里一紧，回复说最近刚发现了一家不错的餐厅，等你回来了咱们约饭。瑶给我发来一个小可爱的表情。

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好在小城真正意义上的夏天最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小城的秋天和冬天也不是那么分明，冷下来就是一场雨的事。待到初雪落下时，瑶应该已经毕业。待到深冬时节，我和瑶就三十二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