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离开的那天,有关我年少的全部记忆也被她带走了。那个时候我们无忧无虑,快乐总是来得容易,悲伤也来得彻底,把青春染成蓝色,唱着忧郁的歌。到现在,那些本就残缺的片段在记忆的深海里漫无目的游荡着。叶子一走,它们就会迷失了方向,好像那些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高中三年的底色是悸动、不安和失魂落魄。城市的夜晚没有乡村的那种空旷感,空旷的是人心。我有读不完的书,叶子也一样,但她不屑于读完,她说人的一生不该陷于机械的重复。我的成绩自然比她好,可我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羡慕叶子,她就像一只无畏的鸟儿,大胆飞向远方和未知,而我只能按部就班。我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但我始终迷恋叶子身上那种热烈而自由的气息。
叶子的青春是完整的,她住在小航家楼上。每当夜晚开始变得空旷,小航在家里反反复复的刷题,叶子就会弹一会钢琴,琴声婉转动听,住在楼下的小航听得一清二楚,有时还会向叶子点歌,点的最多的是克莱德曼的《梦中的婚礼》。我成家以后,闲来无事也会在家弹弹钢琴。有一次老公听我弹《梦中的婚礼》,他说这首曲子很忧伤,你应该弹得再慢一点。只是以前我从未觉得这旋律忧伤,听他这么说,我的心里突然一紧,原来时光的流逝往往是在生命中的某一瞬才猛然察觉的。
屋顶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叶子有一把小区天台的钥匙,我俩和小航经常上去玩些幼稚的游戏。城市的风从耳边吹过,世界在我们脚下缓缓流动,我们听不到它的喧嚣,也看不清它的模样。有一天,小航的妈妈突然管叶子要天台的钥匙,叶子以为小航的妈妈知道了我们在上面瞎玩的事,不许我们再去,便撒了个谎说物业把钥匙收走了。谁知三天以后,小航的妈妈在天台上徘徊了四十多分钟后一跃而下,再也没有醒过来,她还是从物业那里拿到了钥匙。
小航是个苦命的孩子,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因公出车祸去世。他父亲的几个兄弟不但不帮这对孤儿寡母,反而一直虎视眈眈觊觎小航家的房子,最终逼得小航的母亲患上抑郁症,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让自己解脱,留下小航孤身一人继续在这戏弄人的世间苦苦挣扎。一年后的高考,小航以出色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离开了这个是非和伤心之地。而叶子却久久不能释怀,她忘不了小航的母亲管她要钥匙时的场景,她在许多个夜晚惊醒,梦到小航的母亲埋怨为什么不给她钥匙。
本科毕业后,叶子远嫁上海,男方家条件不错。头胎生的是女儿,婆家不管不顾,叶子只好辞职自己带孩子。二胎是儿子,婆婆欢喜的不得了,不由分说抱回老家,根本不让叶子插手。叶子宽慰自己,倒是不必受累了。叶子的老公常年在外奔波,每月都给她不低的生活费,定期回来看她和女儿。女儿上了小学,叶子也想过出去找份工作,可是拖着拖着就不了了之了。对于叶子的生活,我也说不上是好是坏。叶子却说,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坏罢了。
工作九年,我已习惯那种机械式的重复带来的无力感和想要挣脱牢笼却被困得更紧的压迫感。读书能让人得到暂时的平静,写作却会让人陷入烦躁和疲乏。有很多次我都告诉自己别再写了,忘了这回事吧,可是每一次总会出现一个冥冥中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电脑跟前。这一次叫回我的是叶子的电话,她说她回来卖房子,叫我帮她一起收拾。
我早都忘了我们一起写过的同学录,叶子希望我每天开心,小航祝福我梦想成真。还有我们拍不够的大头贴,买不够的磁带和CD。叶子把它们好好收进行李箱,说要带回上海去。我说把那盘艾薇儿的磁带留给我吧,她笑了,问我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在天台上疯玩的事。我告诉她小航家的房子不知被什么人买走了。叶子说,再回来我就没有家了,只能住在你家。我说我会去上海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