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怀我的时候反应特别大,吃什么吐什么,连喝水都吐。人家怀孕都是日渐圆润,可是母亲头几个月却是整个人都消瘦下去了。奶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劝母亲努力多吃一点,又怕增加她的压力,便偷偷跑到邻居家掉眼泪。好不容易挺到孕晚期,医生说母亲胎位不正,需要剖腹产。手术当天,母亲腹部切开后,医生才发现母亲患有子宫肌瘤,需要一并切除。由于手术时间临时延长,医生术前给母亲注射的麻药不够了。到手术的最后阶段,母亲的麻药劲已经过去,她就那么咬着牙硬坚持下来。
我长大以后,家人每每聊起这段往事,我只觉着心像是被人撕开了一样,就像手术刀撕开母亲的身体。手术过后,医生告诉母亲,她子宫肌瘤的位置不好,幸亏当时胎位不正没有顺产,不然很危险。母亲总说是我救了她一命,是我在她肚子里时一直朝下的小屁股立了大功。
到我怀孕的时候,母亲一直很焦虑,生怕我像她当年一样遭罪。见我一切如常,她才稍微放心些,却又总是忍不住念叨,还是生个男孩吧,女孩以后总是免不了要遭罪。我还是生了个女儿,和我、和母亲长一个模样,母亲欢喜的不得了。我也欢喜,只是这欢喜中夹杂了一丝担忧,因为我明白,女性从来都不只是一种性别,而是一种处境。母亲的刀口里藏着她的坚韧与伟大,她不必言说她的痛,她的痛已经钻进了我的心底,任凭岁月如流也无法将它带走。
我从母亲的肚子里生出来,我就继承了她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当我闭上双眼,一点点沉入记忆的最深处,我总能回想起母亲看书时的样子。母亲的睡眠很不好,在那些不成眠的长夜里,母亲就在看书。半夜里我朦朦胧胧醒来,看到母亲的房间里亮着一盏小灯,听到母亲翻书的声音轻得像呼吸。那时我还不懂,母亲打开的那盏灯,不仅陪伴她度过了许多个孤独的夜晚,更重要的是照亮了我往后的人生。
就是在母亲的床头柜上,我翻开了于凤至美丽且哀愁的一生。我用四天时间读完《尘埃落定》,再用四天时间从混沌的梦里走出来。叶永烈写的传记纸面已经泛黄,但是历史永远不会沉入时间的汪洋。只有重重矛盾和艰辛才能使人成熟,若干年后我才真正理解了路遥的话。再后来,我买的书母亲也会拿去看,还是在那些孤独的夜里,在那盏小小的灯下。只是母亲的眼睛开始花了,她的背也不似从前那样挺拔,她便不能看的太久,夜晚对母亲而言就显得更加寂寞和漫长。
母亲年轻时一直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生下我后,她把母爱化作温暖的文字,一笔一划记录着我生命中的点点滴滴。顺着母亲的笔触,我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那些纯真如雪的日子里。童年的花开没有花落,童年的风里听不到哭声,童年的雨里浸着青草的芳香。仿佛做了一场梦,醒来已是多年之后,陈年的钢笔墨香逐渐消散,母亲也不再动笔。
当我开始写作以后,母亲总能给我很中肯的意见。她对我的爱是沉甸甸的,她希望我的文字也是沉甸甸的。只可惜二十岁的我只能用二十岁的心智去理解母亲眼中的世界,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一定要走,有些梦注定会破碎。当我懂得了这一切,我就再也写不出那些随着风轻轻摇曳的诗句。我不再稚嫩,也不再纯粹。
我不知道母亲可曾好好写过她自己。姥姥怀她时家中已有四个子女,本来他们不想要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姥姥都走到医院门口了,最终还是于心不忍。母亲八岁那年,姥爷在文革中被打倒,关进猪圈,母亲在学校受尽白眼。文革结束,姥爷被平反没多久就去世了。母亲接了姥爷的班,可是那些曾经对姥爷笑脸相迎的同事,之后却是以冷漠甚至无情的方式来对待母亲。母亲早年间尝尽了世态炎凉,所以她总是教育我,人活着就只能靠自己。正是靠着自己的顽强和努力,母亲取得了事业上的成功。更加不易的是,作为一名女性,她很好的平衡了事业与家庭。
到如今,我亦为人母,亦在这无常的人世间试图不断赋予生命崭新的意义。且让我把灵魂安放在这段关于母亲的文字里,有了她们,我就会固执的相信,自己在三四月做的那些小事,定会在八九月给我小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