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秋色在快速萎缩,冬天便从婴孩长成了少年,不久以后就会长成壮年。没有哪座城市能像大连这座城市,将四季的更替变换和此消彼长看得真真切切,梳理得清清楚楚。
四季好似这座城市诞下的四个儿女,从春到冬不分仲伯依次排开。因四季的你来我往,这座城市无需为一种别易会难而忧烦。离去的不必别愁,因为它还会卷土重来;来到的也不必欣逢,因为它终将要离去。没有哪一季会在某一年无故缺席。顶多谁慵懒迟来了一些,或谁急性子早来了一点;这座城市也从来不会因“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而悲春伤秋,因为对曲水流觞般的生命轮回剧情的剧透,让它深谙:“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的生之意义。
若把春、夏、秋分别比作娉婷温婉的少女,热情奔放的少妇和成熟稳重的女士,那么冬天就是一个彪悍的壮士。若是如此,大连这座城市此刻又摇身变成了一位诗人。在四季的转换中,虽然隐没了朗朗上口的韵脚,却处处可见扬葩振藻的诗词,承转在季节与季节的启合中,章回分明。当温煦像褪尽了红妆的少妇,几经承转,凛冽就一身素装隆重登场了。它虎虎生威,常携风带雪,总是迎面把某人撞个趔趄,或者裹挟某物而去。使得这座城市在为它展卷挥毫时凸显了诗眼的奇崛冷傲,诗情的具象冷峻,像一个厉色的母亲在冷观她那不听话的孩子般。
这一季,长大的冬天,越发的威猛,所到之处传递着实至名归的寒意,不再是那个曾经哭起来梨花带雨的软糯暖冬了。它的矫枉和突变,显然有些怪异。城市在它面前似乎一下子变得老弱了,鹤发齿摇,面容枯槁,浑身荒寒。但这座城市却在老弱中重温了有关从前的那些冷的记忆。譬如“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百泉冻皆咽,我吟寒更切。”,“寒天催日短,风浪与云平。”......其实这时的冬天最明理晓情,它不再纠结自己的花拳绣腿,在城市的街巷拐角,林立城池间,在乡野的民宅田园,崇山峻岭中完全施展开了手脚,或伸或屈,或拥或抱,回以大连这座城市最本真最熨帖的爱意。
然而这座城市的人们却不领情,出门在外,全身武装,保暖御寒,有的只露出两双透视外界的眼睛,傲然拒寒千里之外;外出归来,随着厚重的房门的关闭,严寒被人们一腔怨愤地拒之门外。那时屋内炉火正旺,温煦如春,脱下一身厚重,浑身顷刻寒消气散。多数人不喜欢天凝地闭的寒冬,就像不喜欢被烈日炙烤的盛夏。尤其老弱病残者,冬天对于他们就像索命之徒,免不了被祝不胜诅。但也有拥戴冬天的,像那些冬泳和滑雪爱好者们,还有与冰有关的工作者,冬天这个天然冰冻库,为他们带来多少乐趣和方便,自不言说。
大连这个滨海城市,经常会被来自亚洲和太平洋交界的一股西伯利亚寒流侵犯。那时属于这座城市的冬天就沦为殖民者般,任其宰割欺凌,连同被冬护佑的城市。曾经一到立冬节气,就会从广播或电视的气象预报里听到“因受西伯利亚冷空气影响”的字眼。这让我一度很困惑,不知是冬天受制于海洋气候,还是海洋气候被冬天制约。若没有冬天极寒的烘托,所谓的某某冷空气难道会改弦易辙,从春、夏、秋三季登陆吗?那么到底谁影响了谁呢?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期待大连真正意义的冬天披甲归来。好似六、七、八十年代的冬天再次复苏那般:到处是大雪铺天盖地,每家冰柱挂满屋檐;冰车在严丝合缝地冰面上疾驰,流水在冰层下慢行缓流;晨起的玻璃窗上一夜间长满了奇葩异草,冰凌闪烁;晨跑的队伍像一列冒着腾腾白气的火车在操场上转着圈圈;在冻得通红的冬阳里,一缕缕炊烟刚爬出烟囱就被凛冽的寒风追赶得消弭无踪;黄昏午后,残阳瑟瑟中,烟火人家生起炉火,燃起一屋子干柴烈火的热情;大雪纷飞的日子,一家人围拥热炕软塌,听风赏雪,把茶言欢。
因着冬天的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人们才能在俗世里做个“白茶清欢无别事,我在等风也等你”的随俗雅化之人。
与大连的冬天相比,老舍笔下的“北平的冬天”,感觉缺的正是一种人文共情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