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已近古稀年岁的男人推着自行车走在我的前面,车后架上绑着一个硕大的布袋,从那里面露出的几样新鲜的蔬菜,比如茄子和辣椒被扯拽得参差不齐的蒂部就可知是刚从菜园子摘回来的。
在高楼林立的城池外那一爿爿开垦出来的田地里是否也有他的一亩半顷呢?自然是毋庸置疑。我一边与他同向而行,一边无心而为地在寻找一种答案。来到这里一段时间我看到了那些住着楼房却过着田园生活的人家,他们宜居宜业却割舍不掉“三农”情结,在周边荒弃的土地上开疆拓土,侍弄田地,自行自足,过着晨起理荒秽,日落荷锄归,烟火可亲的忙碌日子。
男人吃力地推着车往坡上走,不知离家的方向还有多远。他走走停停,像早起的飞鸟,或许是累了,他的目光在为身体找一处可以憩息的地方。然而路两旁的每个长椅上都坐着一个或两个上了年岁的男人或女人。一个人独占一把长椅有些奢侈,两个人刚刚好,三个人就显得亲疏不分了。而群居的建筑里人心难拢,认识的不认识的面上迎合着,里面却各自揣着一个孤独的灵魂,像冬天停留在枝头上的叶子。
这段路自上至下像一条主河流贯穿着多条支流,通向不同的楼区。每走几十米就会遇到一个楼道口。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就像游动的鱼般一转弯就消失在某条支流里了。
就在我的目光向别处游离时,男人已经坐在了一张椅子上了,他的自行车支在道边。那个刚才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象征性地与他迎合了几句就背着手往下走去。长椅子上只有他一人伸展开双臂搭在椅背上,并岔开双腿,把刚刚那个弯腰弓背的,像合拢的一本书般的自己完全打开了。
一大早就下地做工了,这会儿满载而归的他也学着那些无所事事悠闲自在的人,看上去一副很满足惬意的神态。他努力装出目光散逸的样子,却还是有的放矢地投向前面某一个方向。可能他的家就在前方目光能丈量到的一栋楼里。或许几十米的距离也或许仅几步远的距离。他不急,有什么可急的?家里也不等着这些蔬菜下锅,因为每天早晨都会像这样往家里捎回一些菜。吃早饭也不急,现在不是过去,胃口总像无底洞贪多不多。现在吃点东西胃口就饱胀起来。现在人缺乏的是锻炼,这也是他等人要寻一块地垦荒辟田的缘由之一。可他的目光四处游弋后还会盯向前方。
这会儿男人仍然摊开着四肢,被汗水洇湿的白色老头衫卷在肚子上面,露出一截松沓森白的皮肉来。他收回的目光落定在自行车后架装满蔬菜的布袋上,鼓鼓囊囊的一大袋子蔬菜,我想他应该会发愁怎样才能把它们消耗掉。但他的脸上祥云般浮动着一抹安然。可能他还嫌今天的蔬菜收得没有前两天多?盘算着够不够儿子或女儿分呢。
我渐渐走近他,更加看清了车架上那一袋子蔬菜,除了茄子辣椒,还有粉莹莹的西红柿和缀着萎黄缨穗的玉米棒子。这就是他一早晨的收获。真的很好,我听到了心里的声音。没有院地的人家看到他的一袋子农产品不知是羡慕嫉妒还是恨。这种自给自足的,尊享土地恩惠的非农人群有几何?虽然楼里不乏这样的垦荒者,但百户人中也仅占十分之一不到。他们视民为同胞,物为同类,亲田近土,把生命与农耕农收紧密相连,为其耗竭殆尽也乐此不疲。
那些常把“有几分付出就有几分收获”当做训言的好为人师者,有几人会像这位古稀老人用身体力行去验证付出即有所盼,收获即有看见,飨用即当知足的怡然自得呢?
有人看到农家人“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的诗意人生,也想买下一个农房,前院种菜,后院栽树。可是实操起来,才发现理想与现实隔着千山万水。有人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最终一苇渡航,抵达了理想的彼岸,生命收获了诗和远方;有人则站在此岸,却终摘不到隔岸花。只能眼望着迦南美地的丰盛,空留遗憾。
不是每一座城池都有手可摘星辰的近水楼台可以享用。若没有心怀大地的瓷实,就不要害着当下流行的时髦病,向往着农村有宅,城里有楼的所谓两全其美的人生。不如安守一方临渊羡鱼,岂不更好?
当我走进古稀老人的视野里时,他的目光由远及近落在了我身上,我冲他莞尔一笑,他也冲我友好地笑了笑,像是得到了鼓励似的,他缓缓起身,推起自行车大步往前走。
这会儿我走在前面,他却走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