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
高穹
走进考场时,只有一个靠窗的位置是空的。我也就像一枚棋子似的被人为地摁在了那个空缺上。我朝四周扫了一眼,试图能找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但没有。奇怪的不是那张张低垂的陌生而漠然的面孔,而是那些错落无序随意摆放的考试桌椅。几个人像开圆桌会议那样围拢一圈,手里拿着不同颜色的铅笔,严阵以待,预备着一场惊心动魄的笔战。这阵容根本不像考试,倒像是谈判。
直到我坐定,才发现自己竟是坐在屋子最靠里的一个角落。与我一桌的几个考生都是男生。他们的面部表情都被一种语焉不详的情绪掩饰着。我望向他们就像透过梦境看浮生似的。也就是说他们的存在虚无缥缈,若有若无,似乎不得不被人设成一个个考场的道具。而这个考场又仿佛专围绕我要在这里完成人生中的某一次特殊的考试设定的。
这是一次怎样的特殊考试,我竟然不得而知。我看到了每个人都处在摩拳擦掌,一触即发的状态中。我也学着他们从衣袋里,是的,没错,不是包里,而是衣袋里掏出一支半截的铅笔,在手里攥着,也做出蓄意待发的样式。
就在这时,有几个人走进屋子把我叫了出来。他们是两男一女,好像主办方派来的。走出屋子他们就要把我带离这里。我莫名其妙,心里惶惑不安,因为我不确定具体的考试时间,只是从那些恍惚的考生紧绷的表情和他们手里转动的笔上感觉到了一种迫在眉睫的气氛。
这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在通过很长的,堆放杂物的走廊尽头,准备绕过转角下楼梯时,我忙问与我并行走在前面的那位很像我们科赵主任的宽脸男人。
你不知道吗?宽脸男人说,你进错了考场。我们要把你带到另外一个考场。
哦,不就是换一个考场吗?为何那么多人,搞得兴师动众的。我心里嘀咕着,回头看了看跟在我后面的一男一女。我奇怪那女的为什么还抱着一个孩子?孩子不足月的样子,那么小,天气又那么冷,趴在妈妈怀里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女人看我回头望她,朝我笑了笑,但很凄冷地样子。她长得很像我的一位小学同学——王晓奇。扁平大脸,眉眼长得很开。我赶紧回过头,生怕她能喊出我的名字似的。
嘁,我怎么忘了看女人旁边的男人什么样子了?但我不想再回头了。
冬日的早晨像是被冻醒似的到处都能闻到一股生冷的味道。连刚露出头的朝阳似乎都在瑟瑟发抖。我们一行四人穿过一条商业街,又拐过一条居民小区,宽脸男人一直走在我旁边。在经过一片菜市场时,我发现除了摆摊的摊主,没有几个人,场面一片冷寂。
我不知道换个考场为什么要走这么长的路,还左拐右转的。这几个人也太奇怪了,一路上很少说话,只是机械的走着。走着走着,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我这样夹在他们之间很像个被押犯人正奔赴刑场。于是我站住了,怀疑地瞅着他们。他们也站住了,同样怀疑地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对峙了十多秒钟。最后还是宽脸男人先打破了连接着我们之间的一层薄冰,他说,快走吧,马上要考试了,再不快点怕是赶不上了。
我仍站着不走。后面的男人跟了上来说,怎么不走了?是啊,再不走就不赶趟了。
我看了他一眼,但没有看清。因为他说完那句后闷着头独自往前走了。
还有多远?我问。
不远了,就前面那栋矮楼。宽脸男人说。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前面有一片清一色的矮楼。是一条商业街,形形色色旗帜鲜明的招牌像一群穿着花花绿绿的红尘女子在清冽的冬晨里搔首弄姿招揽着顾客。
具体是哪栋楼?我再问。
哎呀,走吧,到了就知道了。宽脸男人再次催促我。
我这么不明不白跟你们走,都不知你们是谁。再说为什么就我一人换考场,其他人呢?
显然被我的问问住了。宽脸男人露出难做答的表情。
这时后面的女人插话了,姊妹,别问那么多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什么命,行什么事?我积怨成怒,质问女人。
女人望了眼宽脸男人。宽脸男人与女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像两只用触角在交流的蚂蚁。
须臾,宽脸男人凛然地质问我,你到底还想不想考试?
他这一问,忽然触发我那片混沌的心智,忙问,考试?我都不知自己要考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宽脸男人怼了我一句。
姊妹,快走吧,再不走真的迟到了。女人催我说,同时把怀里的婴孩换了一个抱姿,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天这么冷,看在这么小的孩子的面上,我只好百感交集地跟他们继续赶路。
很快到了那片矮楼区,转过一个胡同,来到一幢没有电梯的老楼房前。我这时发现一行四人只剩下三人,我朝四周望了望,那个不知长啥样的男人竟不见了。正在我疑惑间,方脸男人搀扶住我的一只胳膊,几乎架着我拐过几道楼梯来到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也是摆着几张圆桌,每个桌子旁寥寥落落地坐着几个人。仍然是很模糊的影像,他们静静地坐着,等待着,手里没有笔,目光四处游弋着,有的望着天棚,有的望着窗外,有的朝我这边望过来,各个无精打采的样子。这与另一个考场的人判如两样。他们像是故意被安排在这里只为了映衬出一个考场的氛围。
我被安排在靠门边的一个位置上。坐在那里忽然感觉很荒诞,自己究竟来干什么?
考试了!有人喊道。我望向那个喊者,他不就是与我们一起来的那个我没看清样子的男人吗?既然没有看清可我为什么能记住他?
他走进屋子,手里捧着一摞什么,我想应该是考试卷。但我确信自己的眼睛,他只是那么捧着,两手一上一下做着俯仰相扣的手势,但手里什么也没有。这真是个奇怪的事。
我手忙脚乱找我的铅笔,但衣兜里没有。我很焦急。随行的女人忙安慰我说,别急,我去给你买。说着,她匆忙下楼了。
咦?她怀里的孩子呢?等她回来时怀里竟还抱着婴孩。刚才她下楼时我明明看到她怀里没有婴孩。这真是太蹊跷了。
女人把笔递给我,我欣喜地接过笔,向她表示感谢。女人却望着我两眼潮润,好像在哭。我望着婴孩,婴孩竟冲我咧开小嘴在笑。
我一时茫然无措,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
后来的后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觉醒来,身边站着宽脸男人,还有女人。他们都穿着一身干净的白大褂。
宽脸男人见我醒来忙问:你还认识我吗?认识,我点着头说,你是我们人事科赵主任。男人点点头,回头看了看女人,女人忙问我:那你认识我吗?认识,我说,你是我的小学同学王晓奇。女人也点点头。你的孩子呢?我想起来了什么忙问。孩子?我的孩子?女人奇怪地看着我。对呀,就是刚才还在你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不是你的吗?女人朝宽脸男人望了一眼,摇了摇头,宽脸男人也摇了摇头。那这孩子呢?孩子哪去了?我几乎急得要哭。忽然,我又想起了什么,冲着他们喊道:我考试成绩出来了吗?我的职称考试……
宽脸男人与女人耳语了几句后走了出去。剩下女人和我,她温和地看着我说,一切都结束了,没事了。你刚才做了个梦。一会儿我给你扎一针安定剂,你再好好睡一觉。
王晓奇,你不要给我扎针,我不要。你告诉我那个孩子哪去了?还有我的职称考试成绩下来了吗?
我不是王晓奇,我是给你治病的医生,你病了。一星期前送到这里来的。女人收敛起温和的表情,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你不是王晓奇?
是的。那男人也不是你说的赵主任,他是我们的主治医师。
那我一个星期前怎么了?这里是哪里?我不安的问道。
是的,半个月前你在考场上晕倒了,醒来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你……再后来你总是嚷嚷要考试,闹得很凶。你家里人实在没办法一个星期前就把你送到我们精神康复医院来。
你骗我,我在考场答题呢,我没有晕倒!我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喊道。
那考试对你那么重要吗?女人不解得问。
是啊,有人跟我竞争,我准备了三年都被人顶替了。单位里就我的职称老没评上去,就因为我的考试名额总被人取代,我没有门路,只有靠自己打拼。这回好不容易争取到考试名额,我已经考试了!我的成绩应该下来了!告诉我谁又顶替了我!
闭嘴!不要嚷嚷了!女人显得很激动,大声呵斥我说,职称算什么?有这么重要吗?什么比你失去孩子更可悲!好端端的一个家就因为职称被你毁了!
你说什么?我的孩子??我茫然地望着她。
是的,据说你考试那天晕倒在考场,肚里的孩子没有保住…….女人说不下去了。
我再次晕倒……
再次醒来后我什么事都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