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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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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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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弱水三千”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本来是句好话,既表达了对爱情的痴诚和专一,又文辞高雅而富有诗意,按当下流行的说法,这句话在表达爱意的无数话语中绝对是高大上,很可能应当排在第一位的。但是,同样在当下,借助新科技,层出不穷的传媒方式和爆炸式的信息扩散,完全有可能使任何一句本来只存现于极小范围的坊间言语在一夜之间就流行到地球人都知道的程度。芸芸众生,都在一种极度的恣意狂热中企图制造、捕捉或者期待着可能一夜成名的惊人一语。尽管真正能一语成名者还是寥若晨星,但他们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如同在看似平静实则躁动的滚油锅里溅入了几滴冰水,瞬间便油星四溅、剧烈喧嚣起来,然后戛然而止,又恢复到那种貌似平静实则仍在躁动的状态,期待着能再溅入几滴水来,这样就可以又好好地喧嚣一番。结果是,人们反而只关注是否炒得热闹、炒得爆烈,却忽视了被炒作的原本是什么,甚至对此进行有意的回避和冷落——这似乎已经说明,坊间流行语已经进入了速热速腻紧接着又速冷速灭的模式。可惜的是,在这样的现实条件促成的氛围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句高妙至极的“名言”,也没能逃出速热速腻的藩篱。

这句话本来“根正苗红”,来历不凡。它出自我国古典文学登峰造极之作《红楼梦》第九十一回,并且曹雪芹把它刻意借男一号贾宝玉之口说出来,做为对敏感多疑的林妹妹表明真心的最清晰有力的话语。《红楼梦》是经典之作,贾宝玉和林黛玉是经典形象,“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句话也从此成了经典的爱情语言。尽管《红楼梦》在成书之初被禁,但它动人的故事和艺术魅力赋予了它无穷的生命力,这又如何能禁得住!所以它私下在坊间和王公贵族中传阅开来,最终还是在有清一代就成为捂不住的一朵奇葩而渐次被世人公认。那样厚实的一部书和极尽缠绵的一个爱情故事成了经典,其中的“经典台词”就更如插上了翅膀一样传得更远。于是乎,《红楼梦》之后的小说家们争相把“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引入了他们的香艳故事里,成为才子佳人卿卿我我的对白中不可缺少的味精式话语,大有不说此言就不会表白之势。远的如清末民初的苏曼殊和“鸳鸯蝴蝶派”,近的如张爱玲、琼瑶等言情作家。经过这些人前赴后继的不懈努力,这句“经典表白”终于完成了普及。到了当代,这句话似乎更普及得像东西南北风一样,不管你此时需不需要看到或听到它,它已经泛滥为许多爱情题材中谁都并不十分当真的随口一说,甚至仅仅成为人们手头媒体中姑且一瞥的九个汉字——它已经堕落到如此地步,以致于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借这句话搭载自己的真心真意了。

然而,人类只要存在,爱情就是一个永恒的主题,求爱的故事和表明矢志不渝心迹的话语自然就不会缺失。或许“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样的妙语还有洗尽凡尘,重登大雅之境的日子。

说了半天,那么雪芹先生当时是怎么想出这句话的呢?是他的原创么?他意象中的弱水又从何而来?

原来,雪芹先生写在《红楼梦》里的这句话,并非突兀的空穴来风,这句话是有渊源的。一代文豪的“满纸荒唐言”,除了需要付出“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那“一把辛酸泪”,另外还须建立在饱读诗书、熟知天文地理的基础之上。在曹雪芹之前,宋代苏轼就有《金山妙高台》一诗,其中写道:“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是说那个人人梦寐以求的仙境有浩淼无际、险恶难渡的洪荒之水阻隔,遥不可及。此外,在明代吴承恩的神话小说《西游记》第二十二回中,说到成为沙僧之前的那个卷帘大将被打下凡间的栖身之所流沙河,是这样描写的:“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同样写此河水势汹涌、神秘难测,非有一定能耐的神怪,难以居之。其它关于“弱水”的叙说姑且不论,但苏子的诗文独步天下,前朝吴承恩的《西游记》又风靡一时,近在眼前,曹雪芹是不可能不读的。有此渊源,已足够曹雪芹一番吸取和演绎,创造出崭新的经典表白语来。不过,在我看来,苏轼也罢,吴承恩也罢,还有曹雪芹也罢,他们所说的“弱水”,不外乎水多、水深、水险之意,而这三者又紧密关联。其中的“百、千、万”也只表达的是“很多、许多”这样的意思,并不是确定的数字。这样一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句话的意思就十分明了了:在大千世界多之又多的可饮之水里,只取其中属于自己的那一瓢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这与辛弃疾的名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大有异曲同工之妙。值得一提的是,南宋的辛弃疾,自然也在清初的曹雪芹之前。还有那个“一瓢饮”,它的源头也了不得,这本是孔夫子夸赞弟子颜回时说的,在《论语》中记载得清清楚楚:“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能得到孔夫子这么高的评语,可见颜回“贤”到了什么程度!当然,从中我们也清楚地看到,孔夫子在这里大力肯定的“贤”的一个重要标准是“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却能知足为乐,不计较物质条件而一心向学。从此之后,“一瓢饮”就成了“知足”的代名词。

但是,上述嘉言都没有说明“弱水”的“弱”字真正的含义,而是几乎把“弱水”泛化到了可以随意指代江河的程度,更有甚者,连史书中关于弱水的记载都显得杂乱。不过,我倒是觉得,如果仔细考辨起来,其实应该能理出一个比较清晰的解释。首先,“弱”是“弱小”“虚弱”之意,凡是与“强”相对相反的意思都可以用各种形式的“弱”来表达,如“衰弱”“瘦弱”等等,可以列举许多。一条河被称为“弱水”,最初的本意是因为其水量小、流程短,与水量丰沛、源远流长的江河相比起来,自然就显得“弱”了,故名“弱水”。能弱到什么程度呢?载不起舟船是个基本标准。那么,有没有更“弱”的呢?有,连鹅毛都漂浮不起来,正如吴承恩在《西游记》中说的那样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这就弱得实在不能再弱了,比那位以“弱不禁风”著名的林妹妹都还要弱几分,真是“怎一个弱字了得”!

其实,在我国有一条正宗的弱水存在。说它正宗,一是因为它“资格老”,在我国古代最早的地理著作《尚书·禹贡》中就有记载;二是它“寿命长”,从《尚书》中有“弱水”之名开始,一直叫到了今天。而其他曾以“弱水”相称的河流,有的是文人墨客的想象和渲染,至今早已没有地理上的印痕,或许当初就压根儿不存在;有的是史家当时比较随意的记述,这些一时之间被记为“弱水”的河流,即使今天仍然真正存在,也早已另易其名,甚至在当时就有其他的名称。比如海内十洲记·凤麟洲》《山海经·西山经》《史记·大宛列传》《汉书·地理志下》《后汉书·西域传·大秦》《资治通鉴·宋文帝元嘉六年》《新唐书·西域传上·东女》等古书和史书,其中被称为“弱水”的河流,竟然从今天我国东北的黑龙江(古代曾有扶余部落在此)到内蒙、青海、陕西、甘肃古金城郡、一直到克什米尔、外蒙、中亚古条支、还有横跨欧亚的古罗马都曾有过。如此芜杂,真是让人晕了。

 那么,不妨看看这个正宗的“弱水”到底什么样。《尚·禹贡》中说: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又说:“导弱水至于合黎,馀波入于流沙。”这条河流与疏勒河同为河西走廊著名的内流河。也因为同处于那条世人皆知的丝绸之路上而被史书中常常提及。虽然今天它的几个河段也有了新的名称,但整条河流还是被习惯性地称为“弱水”。它发源于青藏高原北缘的甘肃张掖祁连山,上游称山丹河,中游即山丹河与甘州河合流后的黑河,流经张掖市的临泽、高台和酒泉的金塔、鼎新等地,最后进入内蒙古额济纳旗后,称额济纳河。它的终点就是大名鼎鼎的居延海。

 这条弱水是从《尚书》成书至今三千多年来,史料中记载的最为翔实、名称也最为持久稳定的“弱水”。“雍州之西”的地理位置,“导弱水至于合黎,馀波入于流沙”中的合黎山和流沙,都是古今一直存在的实实在在的山名和沙漠的名称。由于地处偏远的大西北腹地,沿河多是戈壁沙漠,流程也仅有几百公里,水量也并不是很大,所以与早期华夏文明中心区的黄河、长江流域的众多河流相比,确实就“弱”得多了。

 但是,在我看来,这条弱水并不能轻易就说它弱。一条河流,能惊动大禹兴师动众来“疏而导之”,说明还没有弱到微不足道的地步,如果不加以治理,它还常常会弄出水灾水患来。再往后看,从汉武帝据有河西走廊,开通丝绸之路,后继者又开拓西域,这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中,处于河西走廊中段的弱水和弱水流域,就是连通丝路的重要枢纽,如果没有弱水这条河流,经过这里的丝绸之路很可能就是一段黄沙漫天、生死难卜的畏途。很明显,弱水和丝绸之路沿线的其他大大小小的河流,都为成就这条沟通东西方的经济文化交流通道做出了重要贡献,是丝路链条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这里沿河两岸星罗棋布的古代城池和关口遗址,就是它曾经鼎盛辉煌的明证。直到当代,这条河不仅孕育出了丰饶的张掖绿洲粮仓,还在戈壁深处造就了新中国真正跻身于大国强国之列的东风航天城。这条河有如此壮举,谁还觉得它“弱”呢?

 不过,这条从古至今都声名显赫的河流也确实有脆弱的一面。随着大西北气候的进一步干旱恶化,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上游张掖地区的大规模农垦开发及水库截流,下泄到中下游地区的水量越来越少,在有些河段,宽阔的河床中只有细若游丝的一缕,甚至于断流,以致于那个著名的居延海曾一度完全干涸见底,大面积胡杨林枯死,沙漠已经逼近了额济纳旗政府所在地达来呼布镇的城郊。古老的、美丽的额济纳命悬一线!

做为弱水最精彩一页的居延海,三千年前的春秋战国时代曾是一个烟波浩渺的巨大湖泊,四周水草丰美,成为各游牧民族向往的天堂。遥想当年,英姿勃发的骠骑将军霍去病扫荡匈奴,饮马居延泽,何等威武!随后强弩都尉路博德筑城居延泽上,这里开始了建立郡县的历程。唐代大诗人王维也曾驻足居延湖畔,并写下了著名的《塞上作》一诗: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还有那首脍炙人口、家喻户晓的《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但到了元代,湖面已经萎缩,断裂为三个小湖泊,到清代就只剩下了两个,即东居延海苏泊淖尔和西居延海噶顺淖尔,两湖之间相隔三十多公里。但依然适宜定居和游牧,乾隆皇帝把东归的土尔扈特部就安置在了这里。可是环境恶化的趋势一直在继续,最终于1961年开始干涸,曾经的水乡泽国居延海逐渐被白茫茫的滩和荒沙覆盖,已成为席卷北方的沙尘暴的发源地之一。其中东居延海解放后已干涸了6次,到1992年彻底干涸。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北京每年春天的沙尘暴越来越严重,专家、媒体组成的联合考察队溯风而上,一路向西追查风沙之源,就一直追到了额济纳旗。在这里,人们发现干涸的湖底一片砂砾,广袤的居延绿洲已全部沙化,大片胡杨林在枯死,满目“大风起兮尘飞扬”的凄惨景象。直到这时,人们才如梦初醒,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事实:那个水草丰茂的额济纳已陷入绝境,成为肆虐北方和北京城的狂沙的源头。由此惊动中央,协调跨区域调水,东西居延海在完全干涸十多年后终于又迎来了滋养生命的弱水清流,湖面渐次恢复,其中东居延海稳定在三十多平方公里的规模。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心中也重新燃起了建设家园的热情和希望。这是额济纳之大幸,弱水之大幸!

在我国大西北,一条河的兴衰存亡,往往就决定了一片地方的兴衰存亡。即使像弱水这样“弱”的河流,如果多有几条,那也会使这片生态已很脆弱的土地迸放出更多生命的活力,更不要说有“弱水三千”了。由此我想,假如真有弱水三千,遍布于大西北饥渴的荒野,当是大西北之幸,华夏之大幸。到那时,多少戈壁荒漠会变成“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丽草原,又有多少沙漠碱滩会变成草木葳蕤、禾苗茁壮的丰饶田园!于是,我心中升起一个梦想,假如真有弱水三千,我当遍历其域,取三千瓢而饮,岂不快哉、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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