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冯林今天下班是最准时的一次,他一秒钟都不想多待,对面宾馆的大钟刚响起十八时整点的第一下,他就立马起身走出了办公室。对同事们再三要他请客的提议,他只是匆匆地说家里有事,改天再请,就头也不回抽身离开了。
他心里纠结得厉害,已经难过了整整一天了,在这刚刚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冯林的大脑里边一会儿波涛汹涌,一会儿又一片空白,那感觉竟是如此让人痛苦难捱。头脑一向敏锐的他,现在每一根神经都好像接触不良:一会儿火花四溅,千头万绪都涌到了脑门上,一会儿又断了线,沉静得没有任何讯息。还有,平时很有神采的眼睛今天也很不争气,他不敢看办公室门口的那块镜子。上班时也不敢抬头,要么拿书挡在眼前,要么就一副伏案工作的样子。他眼圈暗红,眼珠子充满血丝,简直惨不忍睹。还有,昨晚和今天中午,眼皮子明明发困,但就是没有睡意,所以上班时是那种疲惫之极甚至痛不欲生的感觉。与平日里人们熟悉的那种精神抖擞干劲冲天的状态相比,冯林今天简直是判若两人。下午的那个喜讯又来得那么不合时宜,更像是在撕裂的伤口里又撒了一撮辣椒面,冯林的头疼得更厉害了,而伴随着这锥心般难过的,还有同事们一下午陆陆续续的祝贺。
下午上班不久,所长就过来给他通知了一个好消息,说他在省级优秀农业科技工作者评选中胜出,通知已经下来了,半个月后就去省城参加表彰大会。要说是喜事,这可真是大喜事,不要说对冯林个人,就是对整个农科所、农业局,都是一件大事。下午给他通知喜讯的时候,所长红光满面,脸上就像是把积蓄多年的兴奋和喜悦一下子都迸发出来了一样光芒四射!
“冯哥!我太佩服你了,以后多多指导!让我也有点成果,好让我也找个像嫂子那么漂亮的媳妇!”所长话音刚落,那个工作才两年、一直把冯林称作师傅的高强就急忙凑过来说。
“小冯!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没个反应?是怕请客?那可不行!”对面坐着的老张也插进话来。
“对!对!要请客,必须的!”闻讯聚过来的同事们纷纷响应。
“小冯啊,我知道你一向谦虚低调,但这一回不同寻常,一定要好好祝贺一下的。”所长也沉浸在兴奋中。
“冯林兄弟!我知道你为什么高兴不起来:两个月没见老婆了,怕是想得魂不守舍、整夜失眠了吧?呵呵!”心直口快的顾大姐也开着玩笑。
“就是……嗯!”冯林赶紧借坡下驴,随口敷衍着点头认可。顾姐不经意的一句玩笑话,倒是像一根救命的稻草那样及时,冯林心里升起一丝感激。
2
冯林大学毕业回来,已经在农科所干了将近十年时间,因为学历高,研究生毕业,更重要的是工作认真扎实,不论是下队调查、实验田蹲点、还是新技术新品种的推广,都是二话不说就积极行动。他也耐得住性子,不管刮风还是下雨从不说苦,所以工作成绩是有目共睹,口碑很好。他还有一点也比别人胜出一筹,那就是笔杆子底下也利索,不论是研究课题,还是总结报告,都条理明晰,语言精准,让人读着、听着都觉得舒服,在科技报刊上也是年年留名,已经发表好十几篇论文了,所以,前不久在高级职称评审中也是后来居上,一路顺风。再加上他又娶了一位引人注目的漂亮媳妇,并且为了有一个像样的书房,去年又新买了一个大套,真是好事连连,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这一切都让同事们既羡慕又赞赏,他的新助手高强不止一次地对单位的同事们感慨:人生精彩,莫过于此!莫过于此!大家也都赞同这个结论。
冯林这些天是一个人住,在财政局工作的爱人到广州培训学习去了,一天里上午、下午和晚间三个学习时段,安排得很紧凑,还有几天才能结束。本来今天这个好消息是无论如何要在第一时间告诉她的,对!这是没有任何含糊的,有句歌词不是说,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吗?虽然冯林不是那种为了工作全然不顾家的人,他始终觉得工作和生活完全可以兼顾,也完全应该兼顾,所以,除了天气异常和实验田苗期观察等少数特殊情况外,他一直是把工作上的事在上班时间就安排得井井有条,下班就按时回家。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有些愧疚,外秀慧中的爱人这些年来对他一直是鼎力支持,这不用说在嘴上,支持的方式就是默默担负起家务和接送孩子那一大堆事儿。一想起老婆,冯林今天心里总算涌起一丝甜甜的感觉,把两天来的懊恼也冲淡了一些,想着自己今后一定要多担待些家里的事,不要太劳累了好老婆。可是今天,下午他却迟迟没有给老婆打电话,连发个短信的念头都没有闪一下。冯林心里给自己找着理由:一来老婆正在学习时间,很可能还是关机;更要命的是自己昨天一时头脑发热,做下的那件无地自容的事!唉!老婆如果在家,他就绝对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来!这样丢人的事,老婆回来该怎么对她说?还怎么有脸告诉她自己是省级先进!母亲那边,今天只好和昨天一样,还是不去为好,他怕见着父亲和母亲,更怕见着品学兼优的儿子——这可是冯林一直以来的骄傲,一个正读小学二年级的优秀班长。而现在,由于自己头脑发昏做了糊涂事,儿子、老婆、父母一下子都成了他的恐惧。他给母亲打电话说今晚有事,不过去吃饭了,又听到儿子在电话里说作业不多,已经做完了,心里略略放心了些。但这些欣慰也仅仅是一闪而过,脑子里很快又成了一团乱麻。冯林一路上就这么乱乱糟糟的想着,糊里糊涂就骑着摩托回到了小区。
“冯工!你停一下!”冯林刚进小区大门,那个兼管物业的门卫取下嘴里叼着的半根烟从值班室里跑出来叫他——并不怎么熟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戴着头盔的他,看样子是盯着大门口等候多时了。这个门卫的年龄跟冯林差不多,但从黝黑的肤色看,明显要比冯林要苍老一些。冯林模糊地记得这人好像姓朱。
冯林心里一惊,这下麻烦大了!昨晚的事是不是已经地球人都知道了。他有些慌乱地靠边停下,他觉得自己的脸绷得有些紧也有些发烧,就略略定了定神,才摘下头盔,转身问道:“朱师傅,你认识我?有什么事?”
“嗨!你都认识我一个看大门的,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唦!你经常在电视上讲葡萄怎么种啦,膜下滴灌的好处啦,新式拱棚怎么管理啦,是咱们市里的名人啊,怎么会不认识呢!对了,前几天你还到我们村里看过棉花生长的情况呢!”
“你的家在乡里?那,你种的啥?”冯林一听他说自己是名人,心里越不是个滋味,又听他提起农作物栽培管理,正是自己的本行,就不由地问道。门卫说的经常上电视讲农业技术这些事儿都是事实,一来这里毕竟是农业大市,一年到头农业都是重中之重;二来单位里的同事有的怕镜头,有的觉得自己不上相,有的觉得自己讲不好,就渐渐把这种事都垒到冯林头上了。
“嗨!我把地租给别人了,风吹日晒的,也比别人多挣不了多少。所以,那天我虽然轮休在家,也没往你们跟前去。”姓朱的物管惬意地呼出长长的一道烟雾。
“哦?”冯林心里多少有些失望:“那,还有别的事吗?”
“当然,有个小事情。”物管看着冯林,说了半句又暂停了一下。冯林的心又悬了起来。
“冯工!你的物业管理费还是交了吧!其他人早都交了。”
“物业费我不是不交,问题是……”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当众催交物业费,冯林感到有些屈辱。这要在往日,他就会理直气壮地再把问题说一遍,顺便把自己对物业管理的不作为等等的不满再陈述一遍。但是今天,因为昨晚那件让他后悔让他头昏脑胀的事压在心里,他觉得自己说话没有一点儿底气。
“冯工!我们知道你反映了好多次,也知道你说的都是事实,其实你们那个单元好几家子都反映过这个问题。可是,那一家人谁惹得起?那个买菜的胖女人天天在东门市场卖菜,哪儿地方好就占哪儿;呆哪儿哪儿就烂菜叶子烂柿子一地,谁敢管?这几年管市场的那些人,哪个没被她骂过来?那么大的市场,她哪儿有生意就往哪儿挤,其他卖菜的不说是全部吧,也好多都让她骂过来了,你还想惹她?听说一遇到市里领导检查市场卫生,管市场的那几个人包括主任在内就赶紧把胖女人那儿的卫生做得干干净净,还要给她说好话,求她在领导来的时候不要乱扔。别人的摊位都是自己保持卫生,她倒好,那几个管市场的都像孙子似的给她擦屁股。”
姓朱的物管这几句刺耳的话像一把刀子,一下子戳到了冯林的心上。大门口已经有几个好奇的闲人驻足观望了,冯林一把拉着物管的手进了值班室。
姓朱的物管给冯林递过一支烟来,冯林看着物管先是一愣,却不知怎么就伸手接了过来,然后就着门卫举到眼前的火苗立马就吸了一口,但立刻被呛得连着咳嗽了几声才停住,头脑也更昏更乱了。他本来是不抽烟的,今天也怪,怎么没加思索就接过来点着了。
3
物管说的那个胖女人,就是让冯林头疼了快一年的人。
去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冯林两口子在这个小区精心挑选了一个大套,尽管价格不低,但小区的景观和绿化已经走在了前面,每栋楼前大面积的草坪令人赏心悦目,草坪之中分布着一些有型有样的树木,还有一些仿古的亭子和设置了石凳石桌的小平台供人休憩,这些石桌石凳造型和设计并不雷同,而是各有情趣。冯林所在的这个单元门口也有这么一处,他搬过来后,对这个小平台就情有独钟。当时正是夏秋时节,每天清晨,冯林准时起床洗脸,在楼前活动活动身体,然后在这个小平台上美美地看一会儿书,或者轻声地读一阵英语,这是他延续了多年的习惯。现在好了,有了这么优美的环境和便捷的条件,冯林觉得正合自己多年的心意,这可真是一种美妙的享受啊,也正是他早就期望的那种生活。如果是晚饭后,冯林有时就和老婆来这里坐坐,有时和几个邻居凑在一起聊聊天,打打扑克,或者下棋看棋,那也是一种乐趣。想想看,忙碌了一天,来这里静坐也好,聊天也好,周围绿草如茵,依依的垂柳和翠绿的松树环绕四周,还有几棵丁香点缀其间,不正是当初设计者人性化的考虑么?这也正是冯林两口子看中这个小区的原因。还有一点,在先换房还是先买车这个问题上,他执意没有接受妻子先买车的建议,他当然知道,这是妻心疼他,去实验基地或下乡指导时风里来雨里去的很辛苦,单位派车有时候也不方便不及时,为了掌握最佳观察时机,冯林只好骑着摩托前往,但他还是坚持先换房子,让老婆有个像样的家,自己也及早有个像样的书房兼工作室,车么,最好是皮实一些的越野,过上两三年再买也不迟。搬搬到新家之后,看到妻满心的惬意,冯林心里也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当初真是作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可是,好景不长,才住了没几个月,随着一楼那个胖女人装修完毕搬进这个单元,冯林和其他同住一个单元的邻居们乔迁新居的喜悦就被一扫而光。
本来生活在城里的人们,哪怕是同住一栋楼甚至同一个单元,也不像乡村里那么熟络和亲近,平时也就是上下班和周末进进出出的时候才照个面搭个话。但胖女人这一家,虽然是最后搬到这个单元里来的一户,却成了冯林他们先住进来的这十一家根本不想打交道却又每天都不得不面对的人。这家常住的只有两个人,胖女人和她黑瘦的丈夫,天知道这俩人是怎么拉扯到一起的,不过也又一次应证了肥搭瘦这句老话。她的老公不但黑瘦而且比胖女人还要矮一头。这小老头平时没怎么听见他说话,偶尔在搬菜筐的时候弱弱地说上几句,也往往被他的掌柜——就是那个胖女人几句厉声的呵斥立马给噎回去了。
这个新邻居入住后过了没几天,冯林他们这些先搬进来的住户就不得不对这家人有了一些迅速的了解:这是一家在本地生活多年的外地人,两口子大概都五十多岁。男的听说是修理工,女的在菜市场倒卖蔬菜,兼收废品。每天冯林下班回家,单元门口总有或多或少一些烂菜叶子和树叶之类东西撒在地上,还有弄烂的瓜果西红柿等等脏东西,看着恶心不说,还经常弄脏鞋子。这还是小事,再看看那个作为安全保障之一的单元门吧,本来进进出出需要钥匙开启的单元门现在倒没有那么麻烦了——人家为了每天搬菜装菜方便,干脆用半截砖头垫在门框上把门撑开,没几天就把那个比较时尚的单元门弄坏了,开了关不住,关了半天也打不开,弄得几个学生为此还迟到过。冯林自己也遭遇了几次,有一次,大清早的,他还为一个急哭了的小学生开过门。
这还不算,进了单元门,赫然入眼的,是斜搭在楼梯扶手上的两三个破棉被,扶手的格档之间还别着笤帚和拖把;低头再看,门内的两侧,人家还放了几个菜筐,用塑料或破布遮盖着;大理石台阶上也有了斑驳的瓜果汁和脏水留下的或新或旧的痕迹。一次周末,冯林两口子去地下室找东西,更是被看到的景象惊呆了:楼梯下的三角空间已经被人家用挡板堵起来,围成了一个废品贮存间,里面堆满了饮料瓶、废塑料、废纸、烂纸箱——之后每隔一月半月,人家都能用三轮车装满高高的一两车去卖。而地下室的过道,则被旧衣服、烂被子、还有几截旧木头,堆放得满满当当,只剩下一个窄窄的侧身才能过去的通道。冯林在这些破烂里还看到一个小时候在乡里见过的那种简易的手推独轮车,靠墙而立,只不过安装轮子的横轴一端已经坏了,那个锈迹斑斑的小车轮歪斜地悬在一边。
这一切,都是这家新邻居的杰作,特别是那个胖女人的杰作。每天中午,还有下午到早晨的这段时间里,单元门外,紧挨着门口就停着她家那辆脚踏带马达两用的三轮车。冯林有时看到老两口正乐呵呵地从车上向门里搬弄那些卖剩的菜和收集来的废品,有时候又看到两人从一楼的家里、楼道里往外搬着菜筐装车。那辆贩菜用的三轮车静静地停在楼门口的时候,胖女人总是在车厢、车座和车把上盖上几个大小不等的破被子破褥子之类的东西,从车头到车尾全部遮蔽起来,有时可能是为蔬菜保鲜,有时可能是为了防止车子被日光暴晒。那些被反复补缀过但仍然露出几处烂棉花的破被子破褥子,脏兮兮的,看了实在叫人厌恶。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一家门口的那段楼梯的扶手才能显出原来的样子。唉!冯林心里有些气愤,但更多的却是无奈,他心目中干净优雅的环境竟然昙花一现,从此一去不复返了!他和其他邻居们都感觉每天像是出入在废品收购站里一样难受。还有一点,楼道里的空气也不再清新,一阵阵浓浓的怪味从楼底向上升腾扩散,令人作呕,只有打开楼道里所有的窗户才能变得轻微一点,以至于冯林上下楼的时候只好屏住呼吸加快脚步,而冯林的爱人和几个女邻居进出时则干脆戴上了口罩。
这还不算,冯林现在也不能去单元门前的那个小平台看书聊天了——那里已经被胖女人开辟为她家的晾晒场。什么茄干啊,杏干啊,柿子皮啊,梨皮啊,想晒什么就晒什么。为了能长久地占领这块绝佳的晾晒场所,保证能随时为她所用,胖女人干脆把那几片用来衬在地面上的破布、纸板和塑料就地搁置在石桌那儿。再说那些石桌和石凳,还有本来很干净的平台上,现在已经斑斑驳驳,脏兮兮的,谁看了也不会在这个地方落座。邻居们看到这个情况,就再也不去这个休闲的好地方聊天了,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小平台上,其他单元的人们在那里畅快地谈笑,惬意地看着风景。
4
“冯工!你是咱们这里的名人,不要跟那个胖女人一般见识。”俩人默默地抽了几口烟,还是姓朱的物管打破沉默先开了口:“不是我们不管,那个胖女人实在没办法管,我们也没少挨骂。昨天晚上你在家吗?”
冯林心里猛地一咯噔,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肯定也听见了,那个女人骂得多凶、多难听,再加上又骂了那么长的时间。”
“昨天你去我们单元看过了?”冯林问道。
“没有。昨天下午我休息,是老秦去的。先是那个胖女人找到值班室里来,问是不是我们把她家的电给断了,老秦说他刚接班,他没有做。那个胖女人当场就在这里骂开了。你想想,这大门口本来就人来车往的,地方紧张,人家一骂,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满了,路都走不通了。那个胖女人又不说自己的不对,只是扯着嗓子昏天黑地的一阵叫骂,还鼻子一把眼泪一把地说让人欺负了。老秦心里也知道其实是那个女人的问题,但一看当时那阵势,就赶紧去把她家的电表给接好了。那个胖女人大概估计到有可能是你们一个单元里谁使的坏,又在单元门口一直大骂,听老秦说,骂得嗓子都哑了,不知道啥时候停下的。”
物管刚才说的这些,冯林是知道的,当时他就浑身发软瘫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既有一肚子的气愤,也有一肚子的后悔。那女人开骂的时候,他就打开电视,戴上耳机,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他的眼睛总是不时地看看门口,担心那个胖女人弄清楚原委找上门来。至于胖女人骂了些什么倒是记不清了,总之一句比一句难听。
“冯工!你看这个问题咋办呢?”仍然是物管首先发话。冯林感觉物管说的这句话含义很多,并且对方也一直掌握着说话的主动权。
“你们就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真的没有了。”
“唉!怎么会成这样……”冯林无奈地一声叹息。
其实,窝火归窝火,讨厌归讨厌,平心而论,冯林根本不是那种看不起别人的人。就说楼下住的那个胖女人吧,贩菜、捡废品那也是人家的正当职业,也没有什么低贱和不光彩之说。所以,昨天冯林刚做完那件事,奇怪,他连一秒钟的喜悦都没有,而是立刻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以那件事为分水岭,之前他对那个胖女人的所做所为一直是强烈的厌恶和气愤,这做人怎么能那样不讲公德呢?怎么能肆意把公共环境弄得一团糟?怎么能私自把公共空间弄成她自家的储物间和晾晒场呢?可是,随着“噌” 、“噌”的两下剪断电线,好像根本没有丝毫的停顿,冯林的大脑就立刻被后悔和自责占满了,当他仓惶逃回家里后就更是把肠子都悔青了:不管人家怎么做,我怎么能做这么卑鄙的事呢?今后怎么面对邻居、家人和同事?都三十几岁的人了,做事怎么还是这么意气用事不计后果!这样做明明白白什么意思都没有,自己怎么就做出来了?唉!真是脑子进水了!当时冯林也想瞅空儿出去恢复原状,可是,再没有机会了,晚饭前后是上下楼的高峰期,楼道里不时地响起一阵连着一阵的脚步声。没多大工夫,胖女人的叫骂声就穿透墙壁和玻璃,填满了冯林家里的所有空间。
“冯工程师,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物业管理费先交上,我给别人、也给那个胖女人说,她家的电昨天是我掐断的,我就说是我们领导让掐断的,理由就是她昨天严重弄脏了单元门前的地面。我还要收拾她几句呢,她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和邻居反映的那些问题,我们都知道,假如我住在那儿,也肯定看不下去,但没办法,以后再慢慢想办法解决吧。你是大家心目中的名人,你不交费别人也跟着不交,你那几个邻居都说就看你是啥态度。你们不交费,经理又怪我们无能,不给我们发工资,我们的日子也难过啊!对了,我告诉你,那个胖女人最拿手的一招就是到单位里找领导告状,连哭带骂的,已经有好几个人倒过霉了。有一次还找到市政府骂了副市长,那一次,那个惹了胖女人的人弄得最惨,工作都从市场管理局弄到乡里去了。”
冯林心里虽然还是憋得慌,但面对这样的人,这样的情况,还能怎么办呢?再说老婆过几天就要回家了,这事必须得尽快了结。自己挨骂也就罢了,不要弄得老婆也没有面子,甚至还会牵连到是非当中去。他可不想让心爱的老婆受到一点点不名誉的责难。
“今天上午我特别安顿清洁工把你们单元门口打扫干净了。也难怪,那个胖女人也太过分了,烂梨烂柿子整下一大片。我一看那个胖女人当时家里没人,就一层一层往上问,一直问到你头顶上有一家,才知道是你干的。你昨天在楼道里是不是遇到了一个年轻媳妇领着一个尕丫头(小女孩)进了楼?那个尕丫头穿的是红上身,蓝裤子。你遇上的其实是那一家的亲戚,为了不弄出啥矛盾,我就不说是谁家了。”看到冯林已经有妥协的意思了,姓朱的物管干脆给他挑明。
“好吧!我现在就去取钱。”冯林彻底妥协了。
“冯工!你放心!知道事情的那一家我再给他们特意安顿一遍,让他们不要给别人乱说,就说事情是我做的。你现在去取钱,这次就把两年的都交了吧!我去给你们单元的人和胖女人那一家子说明情况,这事我就给你担下来,就这么过去算了,再过一会儿咱们还在这儿见面。没办法,和谐社会么,都左邻右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是不是?我们经理说咱们还要努力建设文明和谐小区呢!”
5
冯林到街上取了钱回来,姓朱的物管已经等在值班室里了,冯林心里刚想埋怨这些物管就只知道收钱,又猛然忍住了。他交了钱,物管一边开收据一边对他说:“这就好了,问题都解决了。就是啊,像你们这些有工作、有头有脸的人,以后最好再不要招惹胖女人这种人了。我们这些到处打工的,都划不着和她计较呢!”
物管把收据递到冯林手里,看到冯林确实是在听他的劝导,又接着多说了几句:“冯工!你是有真才实学有本事的人,所以我才给你说了这么多。不过,你还真不要小看那个胖女人。不要看人家好像一天就倒点菜,收点破烂,其实人家厉害着呢!她那个男的,在别人手下当修理工,挣得不多,这一家就靠这个胖女人撑着呢。就这个样子,人家和你一样,也买的是大套,还说儿子在在外打工把媳妇都谈下了,她还要抓紧再买一套楼房呢!还有一点,我们物业上收啥费人家从来不拖欠,通知一出来早早就交上了。”
冯林本来就头大了一天了,刚刚觉得心里有些底了,听了物管这些冷热都掺在里边的话,脑子里又翻云覆雨地乱成了一锅粥。他木木地骑着摩托到了自家的单元门口,好像一切都还平安无事。几个要出门散步的邻居还和往常一样笑呵呵地和他打招呼,但冯林今天心里放着事,总感觉邻居们那些笑声里好像还有别的含义。他放好摩托,快步从胖女人家门前经过,一步跨两个台阶,很快就到了自己家里。当他猛地一把关上门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满头大汗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到洗手间狠狠地用凉水搓了几把脸。他把两手撑在洗脸台上,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直悬在嗓子眼儿上的那颗心,才像脸上的水珠子一样簌簌地沉落下来。
冯林还是没心思吃饭,还像昨晚一样没有开灯,到客厅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打开电视,女排世锦赛已经开始,每晚八点黄金时间开播。昨晚就没看成,对阵古巴的结果不知怎么样了,今晚看完与美国队的比赛后一定要回看,把昨天中国女排的那一场补上,要不是有女排世锦赛,今晚还真不知怎么过——多年来他一直是中国女排的铁杆粉丝,特别是郎导和朱婷的粉丝,每次看到朱婷大力扣球成功,他都热血沸腾,觉得特别长精神,如果媳妇在家,不管她手头有没有事儿做,都要拉上她一起看。
第一局赢了!第二局又赢了!真是不错!冯林又打开一罐啤酒给自己助兴。第三局,开头比较胶着,不好,美国队领先三分了,顶住!顶住!一定要顶住啊!冯林的心里着急起来。
猛然间,冯林听得好像有人敲门,愣了一下,立刻减小音量仔细听,没错,“咚、咚、咚……咚、咚、咚”的敲门声现在很清楚了,冯林的心又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他轻轻走到门口,从猫眼向外看,坏了,真是一楼的那个胖女人!看来今天这场正面交锋不可避免了,怎么办?怎么办?现在楼上楼下的邻居们都在家吧,如果吵起来,又会热闹成什么样子!冯林的脑子里又成了一团乱麻。
对门的邻居把门打开了,门口闪出男主人的半个脸:“哎哎哎!我们可没剪你们家电线啊,你找我们干啥?”
“单元门口那两个白色的摩托是不是你们的?”
“不是!我们家没有白摩托!”
“你知道是谁家的吗?”
“不知道!我还要看娃娃做作业呢!昨天晚上娃娃作业没做好,今天娃娃和我都挨了老师批评了!”对门的邻居话里明显有些不耐烦,但毕竟人家没剪胖女人的电线,说话的底气十足。这个男人说到底冯林还不算认识,只是有时出门或回家,在门口打过照面,最亲近的交往就是有次来敲门,说家里水费没来得及交,停水了,想接点水。和冯林比较熟悉的两位都住在上面,都是在门前的凉亭里打牌下棋的时候认识的,其中一位觉着冯林的摩托很不错,也买了一模一样的一辆,这似乎就更亲近了一层。
“哦!不是就好!”
还没等胖女人说完,对门的邻居就关上了门。
冯林心想,这下完了!这个胖女人竟然不依不饶,自己开始调查破案了,看来这次借这个事,胖女人不“征服”他们这些邻居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而现在,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先不说别的,光是这个门到底开还是不开,或者开门之后让胖女人进不进门,就不好决定,总觉得怎么做都不对。一粒汗珠子从冯林的鼻尖滑落,冯林顺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他已经紧张得满头大汗。
“噌!”随着对门清脆的关门声,胖女人呆在门外略略一怔,就转过身向冯林的门口走来,冯林屏住呼吸,手在门的把手边儿颤抖着,那个平时毫不起眼的把手,今天却像一颗倒计时到最后几秒的定时炸弹一样让他惊恐万分。听天由命吧,冯林数着门外胖女人的步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嗯?怎么回事?“炸弹”没响?真的没响?应该到点的敲门声并没有想起来……可是,胖女人的脚步声明显是在自家门口停住了呀!等等,再等等,一秒,两秒……还是没响!
冯林又睁开眼,继续凑近猫眼向外看,妈呀!这是什么?好像是一只硕大的眼睛,对!是眼睛,上下眼皮还眨了一下,特别像自然传奇中科莫多龙眨眼瞬间那个大大的特写。冯林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叫出声来。原来胖女人也贴着猫眼在门外向里边窥望——冯林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暂停了。
“咚、咚、咚……”门还是被敲响了,冯林今天是在劫难逃!片刻的犹豫之后,冯林一狠心,一把拉开了房门。
“单元门口那两个白颜色摩托是不是你的?”
“有一个是我的。”
“总算找见主儿了!”胖女人脸上现出一些欣慰。
最后一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了!冯林面无表情,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反正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不如索性直接面对:“你说吧,怎么办?”
“你知道了就好!我前边回来掉头的时候,没防住把几个车子还有你的摩托弄倒了,那几个自行车都没啥,还有一个白摩托也好着呢,正好那个小伙领着娃娃出去转,人家不高兴,嚷嚷了几句,还说要调监控呢。哎吆吆!幸亏没弄坏他的摩托。弄倒了给你扶起来不就行了么,多大个事!嚷啥呢。还有一辆白摩托他说是三楼的,那就肯定是你的,也没啥,就是一个镜子裂了几道口子,我已经叫我们掌柜子给你用胶布粘好了,也是个小问题,你就不要计较了。”
“哦!”冯林彻底懵了。
“都是邻居么,能过去就过去算了,你说呢?你可是咱们这个单元的秀才,肯定不是一般人见识,是吧?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胖女人边说边挪开步子,不等冯林说什么,就自顾自地下楼去了。
“哦!”冯林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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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林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多了。他迷迷糊糊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女排也不知最后比成了啥结果,后边又按了哪些频道也记不清了,只见电视屏幕上那个测试图活像个瞪得大大的眼睛一样静静地看着他。不管怎么说,总算睡着了一会儿!冯林这才想起来,自己前一个夜晚就整夜没有睡着,昨天中午习惯性的午休也是难以入眠,今晚还好,已经能睡着了,虽然睡得还有点短,算算时间也睡了三四个小时了。哦,对了,到现在为止还没吃晚饭呢!但他随即一想,嗨!还吃什么晚饭!只要这件事情风平浪静化险为夷就算不错了,一顿饭没吃算个什么!那个胖女人说什么来着,都是邻居,能过去就过去算了。至于被摔坏的摩托,不管摔成了什么样子,明天去修一下就全部解决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两事一抵,扯平了!他到厨房从冰箱里取了一罐八宝粥——那还是老婆临走前给他预备的,冯林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精光,OK!晚饭补上了!谢谢好老婆!他关了电视,又关了灯,借着手机的微光来到卧室——嗯?天哪,手机上整整八个未接电话,都是老婆打来的!他急忙按下去却又突然停住了,已经夜半时分,老婆早就睡着了吧。就发了个短信过去:“好老婆,吻你!我在沙发上睡着了,刚到床上。早点回来!再再再再再吻你!”
冯林麻利地脱着衣服,他刚要换睡衣去冲澡,短信的铃声却突然响了,一看居然是老婆发来的,原来老婆一直在等他的音讯,也没睡着:“宝马,听话!要好好吃‘草’,吃好睡好,把身体养得棒棒的,过几天回去我要好好给你做个体检!你可要记住了!呵呵!吻你,赶紧睡吧,做个好梦!”冯林属马,老婆从谈恋爱时就叫他“宝马”,两人都感觉这个称呼既亲切又提精神。
才是初秋,天还未冷,冯林却打开浴霸所有的开关,很快就温度高得抵得上桑拿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像是决心要把自己身体里的一切污秽和脑子里的烦乱一下子全部蒸出来冲洗干净一样。他在喷淋罩下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几乎是一动不动。他看着已经蒙上一层水雾的镜子里,自己朦胧又赤裸的身体,在心里问自己,这就是我吗?这一阵脑子里怎么没有了往日那种自信的感觉?他又忽然感觉好像四面都有眼睛看着他,自己像是赤裸裸地暴露在人们目光的焦点上一样。冯林任凭略略发烫的热水从头到脚淋遍全身,他觉得这股强劲的热流不光是能冲净他身体表面的肌肤,同时也能冲走他内心里一切不干净的东西,他想冲洗出一个表里都干干净净的自己。
冯林一回到卧室,就掀开被子仰面八叉惬意地趟在床上,用力地伸了几下四肢,他的想法就一个,再舒舒服服睡它一觉,那样的话,明天一早,就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冯林在心里安慰自己。
可是,这一次冯林的努力还是彻底失败了。时间还是深夜,也正是往日睡意正浓的时候,但是现在,当他躺在床上一心想再睡一觉的时候,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满脑子又乱乱地想了起来:他看看旁边空着的半个床位,那是他温柔娇媚的老婆睡觉的地方,他伸手在老婆睡过地方摩挲着,然后索性蹭蹭两下挪过身子,睡到老婆的那半边床上,嗅嗅被子里老婆留下的体香,心里又暖暖的陶醉了。但这种甜美的感觉依然仅仅是昙花一现,很快他的大脑又陷入了混乱之中。今后怎么办?……是在这儿继续住下去还是搬家?刚买好的房子就搬……还是等老婆回来找个机会再说吧!怎么说?理由是什么?剪断人家的电线和胖女人撞倒自己的摩托真的就能扯平么?冯林就这样乱乱地想着,想得更多的,还是前一天傍晚他做的那件事。那件事虽然已经过了最危困的时刻,但仍然牢牢地占据着他的大脑,怎么都挥之不去。当时的情景,又一次次挤在他的脑门上,然后在他眼前一幕幕不停地重复回放起来——
楼下……门前……一大片烂柿子……脚下一滑……摔倒的摩托……弄脏的鞋子……蹭伤的胳膊肘……气愤填膺的脚步……电视柜抽屉……钳子……胖女人家的电表箱……颤抖的手和剪断的线头……跑进楼里的小女孩……紧随其后的她的母亲……极度恐惧中的逃跑……躲进家门……担心和后悔……门外母女俩停留了片刻的脚步和窃窃私语……楼道里逐渐登高而去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