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忽然接到朋友电话,说他有事去玉门关公干,问我是否有空陪他走一趟。其实他早知道我有寻幽访古的爱好,所以才邀我同往。我也正好没其他的事,就一口应承下来。没想到,本以为随意例行式的一次玉门关之行,却成了多年后我依然记忆犹新的一次很有意义的户外探险。
玉门关虽然早就去过多次,但在我的心目中依然像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经典,是一个去了一次又想着下一次的地方,心中常怀着一种强烈的向往。我也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能和有关专家学者到实地考察探险一番,那该多好,但多年来一直没有这样的机缘。现在正是仲秋九月,此行既能一览玉门关秋色,也许还能自由自在地在玉门关附近独自考察一番,那也是很惬意的事。
第二天是星期天,晨曦初露的时候我们便驱车前往。215国道正在整修,所以走起来比较颠簸,就走得很慢。这就给我们提供了充裕的聊天时间。
出了敦煌市区,沿国道向西南方向至党河水库附近,再折向西北方向一直走到底,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玉门关前了。如果要去雅丹地质公园,则需在玉门关这里继续沿着向西而去的公路再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这里的公路修起来似乎太容易了,仿佛只要在戈壁上划出路的两条边线,然后在中间铺上柏油就成。路基和两侧的戈壁几乎是一般高,而路两侧浅浅的路沟则表明其实最艰巨的工程不是修路,而是在路沟里植树。路沟里偶尔可见的枯死的树苗已经明确地告诉人们,要在这大漠戈壁栽活一棵树是多么艰难。
玉门关现存的关城遗址并不大,兀立在空旷的荒原之上,显得特别孤单。据说这只是原来玉门关关城之内的都尉府,而真正的关城和附近的汉长城,历经两千多年的风雨,早已荡然无存,只有一两处烽火台远远的与之呼应和相伴。但这并没有掩去玉门关在历史长河中曾经发挥的重要作用,更掩不去它光华灼灼的盛名。历代多少文人墨客在写玉门关时,都毫不吝惜笔墨,从而使玉门关成为诗词和古籍中出现频率很高的一个地名。什么“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啦、“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啦,还有“契利请盟金匕酒, 将军归卧玉门关”、“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啦,等等等等。这些诗词有的雄浑壮阔,有的思乡情深,但都是那么打动人心。
在关城遗址的南边和西边都是泛着白色盐碱的戈壁,东侧和北侧低洼处则是一个很大的芦苇草滩——这就是那条著名的疏勒河古河道的印迹。在这个巨大的芦草滩深处,竟然有一座规模不小的硝盐矿,这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朋友去忙他的事了,我婉拒了朋友和几位工作人员要我留下来喝酒的盛情,想独自来一次考察,这可是一直以来我十分期盼的事啊!
这次我来,最想看的是汉长城。但这里保存最完整的一段在玉门关西边十多公里处。并且周围设置了保护栏,只可远观,无法靠近。既然玉门关处在长城线上,那么在关城的东侧我所在的地方,或者附近,应该也有汉长城吧,但我满怀着美好的心愿纵目四望,除了低洼处的草湖,再就是茫茫无际的戈壁,哪里看得到一丁点汉长城的影子?
但既然来了,就得探寻一番。就从先看到的那个像是烽火台的土丘开始。经过一湾浅浅的草滩,登上一个不高的墚坡,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一个不小的收获,前边看到的那个土墩果然是一个烽火台,并且比先前看到的要高大许多。原来是脚下的这道墚坡挡住了视线,前边看到的只是烽火台的顶端。这下好了,完整的烽火台都在眼前了,甚至能依稀看到烽火台从中间通向顶部的孔道。我一阵欣喜,加快了脚步。又经过了一段野草稀疏略有起伏的盐碱地带,我终于登上了草湖西侧的那片平坦的黄土高地,高大的烽火台就矗立在这个黄土平台的中央。而西南方向不远处,就是那个敦实的玉门关遗址。
无情的岁月和风雨已经使这个高大的烽火台的上半部分没有了分明的棱角,看上去像是一座上圆下方的土塔。中间的孔道里被烟熏过的痕迹仍然看得出来。然而,烽火台附近还是没有一点汉长城的印迹。
回望玉门关,在正午的斜阳下,那个古老的城堡还在老地方坚守着延续了千百年的孤独。此时的我,已真切地感受到了边关酷热的威力,连迎面而来的风都是滚烫的。我不由得躲进烽火台遮蔽的那一点难得的阴凉之下。
在台地的东边和北边,就是我刚才离开的芦苇湖。在湖心有几块裸露的白色的盐碱地,远远的可以看到有装载机正把那些白色的粉末推成一个大堆,我到这里之前却是压根儿没想到,在这原本我以为荒凉沉寂的边关旧地,居然蕴藏着丰富的矿产,也因此留住了现代人们的身影。
看得出,这里原来的确是一处巨大的湖泊,现在由于疏勒河长期断流,经过长年累月的蒸发,已经干涸见底。好在仍然密密麻麻长满了芦苇,好像把玉门关附近戈壁上的绿色全部集中在了这里。能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深处看到这么一大片隐藏在低洼处依然充满生机的绿草,真是令人欣喜。在湖对岸的东北方向,是一道高大的土墚横阻在眼前,很像是一段人工堆起的拦水堤坝。
我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冲动,干脆来个“二过草地”,从这个广阔的芦苇荡里穿过去,到对面的那道高高的土墚上看看,站在那个制高点上,玉门关这个古战场将一览无余,那才带劲儿呢!我心里刚这样想着的时候,两只脚已经带着我走进了坡下的芦苇丛。我用心地在草丛中探寻着落脚之处。这里的芦苇大约只有半人多高,身处其中,才发现没有像刚才在远处看到的那样稠密。而生长着芦苇的湖底盐碱地已经几乎看不到表面有水,只是从走过的脚印看,比湖外的戈壁要潮湿松软一些,但踩上去却很实在。在这万绿丛中,我就像一位畅游在大海里的弄潮儿,满怀着喜悦和激动,向芦苇湖的深处“游”去,那些芦穗拂在身上的感觉很是舒心惬意,。
芦苇荡中有几处人工挖掘的水坑,里面有不多的积水,更多的却是水面上厚厚的硝盐结晶。我在芦苇丛中还看到几丛红柳,有一人多高,在芦苇中显得鹤立鸡群,在这里,这些红柳已经算是高大的树木了。它们看上去更加独特,叶子如同松柏,粉红色的一枝枝细碎又稠密的红柳花,正开得十分鲜艳,这是它们在一年中的第二次开放。
终于走出芦苇湖了,我登上那道高高的土墚,视野果然开阔。在这道土墚的另一边,竟然还有一片芦苇湖与我刚才经过的芦苇湖在不远处相连。可是,在我向四周寻望的时候,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还是在东北方向,在更远的旷野上,有一座高大的尖锥形状的土丘跃入了我的眼帘,在这个一望无际看似平坦的大戈壁上,这个土丘孤零零的耸立在那里,太突兀太显眼了,还真有点横空出世的样子,并且旁边还有一个稍矮一些、形状也相仿的土丘相伴。那是什么?怎么会明显地高出地平线许多?并且特别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样子。会不会是一个更大的烽火台?或者是一处比烽火台规模更大的一个什么古代遗迹也说不定。在敦煌这块土地上,文物古迹真是太集中了,简直到了那种只要你闭着眼睛往前走,就一定会有所发现的地步!可是,这个土堆虽然突兀高大,但与我以前见过的烽火台又截然不同,在午后强烈的日光下,似乎云绕雾罩似的若隐若现,也许是海市蜃楼吧!我满怀疑虑地想着。回望刚才走过的地方,作为出发地的那座烽火台依然清晰可见,而更远处,玉门关那个本来就很小的古堡,看上去已经隐隐约约的,和烽火台差不多了。
不管怎么说,先得休息片刻。我就势坐下来,连喝了几口饮料,才觉得轻松了些。
该返回了!我提醒自己。今天单枪匹马这样寻访玉门关,终于圆了自己多年独自勘察的心愿!就这一点,已经不虚此行,何况还为自己另外安排了一个巡游芦苇湖这么一个有意义的小插曲呢!
见好就收,再不能“孤军深入”了,我反复地提醒自己。这里距离我要乘车的矿区,已经有好几里地了。
那就再看一眼这边关苍凉雄浑的风景吧!我又站在土墚的高处四下里寻望起来,打算再看一眼就走。但奇怪的事儿出现了,前边看起来飘忽不定的那些云雾怎么不见了?远处那个孤零零的土堆此时像是摘掉了神秘的面纱一样,清晰地凸现在我的眼前,那个奇特的圆锥似的外观好像是有意提醒我,这是一处值得探访的古代遗迹,正期待着我去造访。我心里一时矛盾起来,如果有几个同伴,不,哪怕一个也行,就一定要去看个究竟才是。可是现在……可是什么呢,自己今天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向往已久的古迹现在就近在眼前,这样胆怯退缩明显是不足取的。况且,这附近还有采矿的工人,有什么好顾虑的?我看看时间,还不到下午三点,时间还早。再说距离,看起来也不算太远,最多一两个小时就可以返回到芦苇湖边。对!还是去看个究竟吧,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抓紧时间,早去早回。打定主意后,我就盯着正前方的那个突兀的大土堆又出发了。
空旷的荒野,高远的蓝天,扑面的热浪。我现在真切地感受着戈壁荒原的广阔和沉寂,这种意趣,和喧闹的都市里那狭窄的街道给人带来的拥挤和压抑所形成的反差实在是太大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天地是如此的广阔,这种感觉同样使人舒畅和兴奋。向前!向前!我感觉自己的脚步还是那么轻快和有力。
脚下的戈壁上原来还有很多蚕豆般大小的灰黑色沙粒,不,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小石子儿。这些小颗粒在黄土色的荒原上断断续续地划出一条清晰的灰黑色的线痕,这条线痕比两旁的沙土略略凸起一些,上面也没有野生的杂草,我就行进在上天赐予我的这条便捷的路上。四下里万籁俱寂,我只听到自己的脚踩在沙石上发出有节奏的“沙沙”的声响。
在有些“路段” ,这些灰黑色的沙石隆起得又高了一些,有些地方沙石中还露出一些枯草的痕迹。这些枯草已经焦黄,都横排在沙土里,很整齐很有规则,就像是专门为戈壁探险寻访的人铺设的一样。我停下脚步,看看那个越来越近的凸起的大土堆,比前边看到的时候显得更加高大突出;再看看身后刚刚走过这一段路,我突然发现,在自己的身前身后,我脚下的这条“路”竟然是一条十分笔直的直线,并且比两侧长着野草的地面越来越高,像是荒弃多年的田埂一般。我的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离目标越来越近了,我心中的喜悦也在逐步升腾,脚下田垄一样的沙石中又露出一段枯草,比刚才走过的那一段暴露得更多,也更明显。那些枯草都是人工扎成的小捆,整齐地排列着,有点像废弃了好多年的铁路裸露在外面的枕木。这些横铺的草捆和覆盖在上面的灰黑色沙垄一样,也是铺成一条直线。我心中那种异样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就加快脚步,沿着这条沙垄跑过眼前一道平缓的土岗——猛然间,我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惊呆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我走过的这段“天路”原来就是汉长城!我刚才竟然一直就走在汉长城上!
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自己头脑里热血在奔涌——就在脚下走过的那条直线上,就在这个平缓的土岗后,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道足足有几十米长的一段长墙,清清楚楚,千真万确!我急切地跑过去,惊喜地摸摸这儿又摸摸那儿,左看右瞧,像是在千里之外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这段残存的长城,有一米多高,最高处的一截,都到了我的肩头,还保留着六七层横铺的芦苇,两层芦苇中间夹着半尺多厚的沙土。这些芦苇虽然都已经枯焦腐朽,但依然一根根伸出墙体,层层叠压,层次分明,墙顶仍然有半米多宽。历经两千多年的风雨,竟然还能保存得如此完好,真是不可多见的一处古代遗迹!而今天,我荣幸地成了这段长城的又一个发现者!
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真是天遂人愿啊!我在这段长城周围流连了好大一会儿,心里依然是一阵又一阵的欣喜。如果在前边的犹豫中再多一点点退缩,那可就不会有这么幸运的发现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说的真是不错!我满怀信心地向更远处看去,在我的前方,古长城的遗迹又逐渐低落,终于在一处低洼的草滩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草滩的那一边,就是指引我来到这里的那个高耸在荒原上的土堆。
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这个高高耸起的土堆,确实是一座长城线上的烽燧。我越过草滩,刚到土堆下就仰面看到了土堆的顶部一层层间隔分明伸出来的枯草,像刚才在长城遗址上看到的那样。便一口气就从眼前的陡坡登上了烽燧的顶部。
这个烽燧矗立在一个本来就高出荒野的土丘之上,真正人工夯筑的部分只剩下了烽燧的基座。岁月的剥蚀,早已使它没有了任何棱角,却使它和下边的土丘浑然一体,成了这个不大的黄土台上人工垒起的“山头”。在烽燧的顶部,中间略显得低凹,堆积着不多的沙子,一面略低,好像是当年的入口,还有三面夯筑的墙体略高,其中最高的那个墙角,最上边一层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黄土了,可是下边仍然压着一些平铺的枯草。这里无疑是这片戈壁瀚海的最高点。我突发奇想,如果这座烽燧也像莫高镇那里的几座烽燧一样保存完好,再加上烽燧下面本来就高出地平线好多的黄土高台,那一定会更加高耸挺拔、雄伟壮观的。
在烽燧东侧的半坡上,我还看到有两处紧挨着的房屋遗迹。半人多高的残墙是用方正的土坯一层层堆砌的,附近还散落着大量的陶器残片。烽燧的北侧,是一条又深又宽的沟壑,有点像是古河道的样子,这条沟壑自东向西,从这个烽火台下经过,和远处野草茂密的草滩连在一起。也许正是这个缘故,作为烽燧基础的黄土高台的北侧,已经成了直上直下的峭壁,几大块台基崩塌,斜依在一旁,摇摇欲坠,上边的烽燧底部也已经悬空半米多了。
在那个危崖之下,在崩塌的几块黄土之上,有几层像是叠放着的厚木板一样的东西,我当然想攀上去看个究竟,可是突然间,身后有个影子一闪,我不由得惊叫一声,急忙扶着崖壁转过身来,原来是一只棕红色皮毛、嘴巴尖细、腿脚细巧的狐狸。那只狐狸拖着毛茸茸一条大尾巴,看到我之后也受了惊吓,几步就蹿出老远,从那个干涸的沟谷里小跑着钻入远处的草滩里去了。我手捂在心口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再犹豫,攀上那几块崩塌的黄土,又是一个惊喜的发现。那几层叠放的东西不是木板,原来是横一层竖一层整整齐齐码放的枯草,都是扎成一个个草捆,暴露出来的外端也切得很齐整,足足叠放着四五层之多,堆放成长长的一大摞。要不是这几块黄土崩塌,这些枯草应该是码放在刚才看到的房间一旁被黄沙掩埋起来的。这些草捆与我在博物馆看到的燃放烽火的“苣”有点不同,或许也是燃放烽火用的吧,但似乎更像是古代为战马准备的草料。
该返回了,不能再贪心了,我带着极大的满足,又在这个烽燧周边仔细查看了一遍,捡了几块瓦片,就往回走了。这次我是一直沿着汉长城的踪迹返回的,一直到那个硝盐矿所在的草湖里,长城的踪迹才完全消失,我重新登上芦苇湖边的那座土墚,回头望去,那座大烽燧已经那样遥远,不过,在夕阳下,那座烽燧拦住了浓重的霞光,从远处看起来,此时更像是一座从海面上耸起的金山。而那段让我惊喜万分的汉长城,却是怎么也看不到了。
从玉门关一直向西和向南,断断续续的有好多大片低洼的湿地,越往西去面积越大,里边除了各种野草,最多的是芦苇,还有红柳、胡杨;另外还有野驴、野骆驼和野羊,小动物就更多了。里面原来还有水面很大的湖泊,现在湖面快干了。这几年成立了西湖国家自然保护区,对湿地的保护越见起色,并且开始试养普氏野马。而我脚下的这片芦苇湖就是保护区最东边的一部分,并且在玉门关附近就设有一个保护站。后来我又查了资料,对汉长城有了更清晰的印象。汉长城是汉武帝派霍去病打败匈奴、占据河西走廊后开始修建的,它东接秦长城,向西沿河西走廊北缘,一直到居延海,再折而向西,沿疏勒河直到盐泽,这盐泽后来叫罗布泊,现在也早就干涸了。而玉门关就是长城线上从敦煌西出西域的边防关口,这是我国长城最长的一个时期。也是在那个时候,河西走廊设立了武威、张掖、酒泉和敦煌四个郡,在敦煌郡西边大汉王朝的边境,设立了玉门关和阳关。这些关口,和部分驿站及烽燧,都是长城线上古代边防设施的组成部分。但历经两千多年的风雨,由于夯筑长城的材料都是就地取材的沙石和芦苇、红柳,现在地表残存的已经少之又少。我也一直纳闷,玉门关东去的那段我看到的长城,还有那个原貌保存得较好又有丰富文物的烽燧,怎么没有没有像玉门关西边的那段长城一样采取措施保护起来。
好几年过去了,那个危危欲堕的烽燧一直在我心里悬着,还有那段也算相对完好的长城,也一直萦绕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