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知道一代诗圣在乱世中流离于成都而栖身于草堂,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大抵就是少儿时节读到《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和《绝句》那几首诗的时候吧。从那时起,我曾多次想象过诗圣所居的草屋到底是什么模样,但想来想去,脑子里总是显现出家乡敦煌的田野里夏季看瓜老人临时所居的那种十分简陋的草棚:几根横竖的木柱木杆为架,然后用带着稠密树叶的枝条加茅草围成一面敞开、三面有壁再带一个顶棚的模样——大致与现今人们熟悉的足球门的样子差不多,这样的草棚,瓜田在哪里就临时搭建在哪里,只能勉强遮挡夏日里的骄阳和风雨,确实简陋之极。在我少儿时代,农村还是集体生产,像看瓜这种轻体力活,一般只安排给年长的老人们去做。我爷爷既勤劳能干,种瓜种菜技术又好,虽然年纪大了,还是想能为家里多挣一些工分,所以有好些年都是安排他老人家为生产队看瓜。其实那也是我最盼望的事,因为这样一来,我就要经常给爷爷送水送饭,自然就增多了品尝西瓜的机会,也让年龄相仿的同伴们羡慕得眼睛里冒火。所以一直以来,我想像中的草堂,脑子里就只有熟悉的瓜棚的形象,而何时能身临其境,一睹草堂的真实情状,也是在那时萌发的一个强烈的愿望。
其实我那时也正处在“公然抱茅入竹去”的顽童时代,然而对诗人的茅屋被秋风所破的凄惨遭遇,内心里却是旗帜鲜明地同情,恨不得立马回到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去跟那几个捉弄诗圣的顽童干上一仗。理由很简单,他们的恶作剧太可恶太过分了,竟然抱走了从我无比崇敬的诗圣所居的屋蓬上吹落的茅草。
再后来,随着对杜甫诗歌及生平的了解逐渐增多,终于知道了杜甫携家带口避居成都时更多的情况: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虽然在朝廷面临困境时坚决追随新即位的唐肃宗,伴驾有功,被授了个左拾遗的闲职算是安慰,但旋即就因为上疏为兵败被贬的宰相房琯说情遭到贬谪,由此杜甫感到难以养家糊口,又仕途无望,只好辗转来到四川成都,因为有世交好友严武的提携,既在生活上接济,又在仕途上屡屡为其举荐,诗人得以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旁择一处荒地筑草屋而居,精神方面也受到鼓舞和安慰。再加上天府之国美丽山川的抚慰和锦官城的富足,这一切都使杜甫还不至于途穷路尽,生活才暂时安稳下来,这些经历和感受也促成了诗人创作的丰硕收获。
对于敬畏祖先留下的灿烂文化而又喜爱唐诗的人们来说,诗圣杜甫是根本无法绕开和回避的一座伟大的丰碑。诗圣所经历的凄风苦雨、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人揪心不已,而草堂无疑就是他这种生活的一个很好的表征和缩影。入蜀的那几年, “国破山河在”的忧虑始终在诗人心中萦回,他个人想在乱世中报效国家从而仕途畅达的愿望几经周折也成了泡影,最终总体上还是过着那种穷愁潦倒、一贫如洗的生活。可以说此时的杜甫,真是多少辛酸事,一齐聚心头。然而一切的喜怒哀乐,都成了诗人才思的触发点,家与国的不幸交织在一起,却奏出了诗与歌的最强音。茅屋与士大夫华丽的宅院相比,虽然简陋之极,却因为诗人光华灼灼的诗篇,成了唐朝以至后世旷世难及的文化圣殿。在这里,他有“八月秋风高怒号”这样凄风苦雨中的悲歌,也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阔达胸怀;有“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追思共鸣,也有“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诗酒唱和;既有“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这样对生命和春天的热情讴歌,也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幸福畅想。
那么,诗人所居的草堂到底是什么样子?这是踏入草堂博物馆后我心里最为急切的问题。这里现在早已处于闹市之中,所幸的是难得保留了那么大的一片园林。 这里高树蔽天,草花铺地,茂盛之状似乎异于其他地方。我想,这大概是这里的树木花草深受诗圣文气才韵浸染的缘故。我急迫又耐心地循着曲折蜿蜒的路径先奔草堂而去,不久,在 “少陵草堂”的碑亭附近,一个古朴的小院豁然呈现在眼前。
这就是我多年在梦中都瞩望的诗人草堂。几间顶棚覆盖着枯草又紧密聚合在一起的泥屋,房前一小块平地,平地中间有一条窄窄的小径,直通到院落的柴门,这个简陋古朴的柴门也就比一个成年人略略高一丁点儿,两侧用矮矮的竹篱一直围到泥屋旁,这就是大诗人一家所居的小宅院。
草屋的整个格局其实更像是一个大的堂屋里边隔成几个小屋的样子,从右到左依此是厨房、正堂书屋和卧室等等,各屋之间都有厢门连通。一切陈设都是生活最起码的那几样,少而又少,简而又简。在堂屋的左右两端还对称地向院内前方伸出来一些,左边是敞开的凉亭,三面栏杆,右边则是厨房扩容的结果,向院内里侧又多开了一道房门。
卧室门前的凉亭内侧还有一个粗泥堆垒的圆台,圆台的中间是一个当作茶案的粗石头,周围几个小的,大抵是当作凳子用的。在院内右侧厨房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口水井,在通往柴门的小径旁还各有一小块菜地,所有这些,就是诗人的全部家当。
我知道这样的泥墙草屋在雨量充沛的蜀地根本不会支撑多久,事实上从唐代以后仰慕诗圣的人们就有过多次重修。但我依然深信,我眼前看到的草堂,就是诗人生活居住过房屋。因为,杜甫在这里前后生活过几年是真的,几次重建,也大抵就在原址,那条绕屋而过的浣花溪依然清流淙淙,那也是真的。简陋又何妨,君子所居,何陋之有?仿修重建又有何妨,诗人不朽的诗魂依旧深情地浸润着这片土地,浸润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并且一代一代在传承和弘扬,生生不息,光芒万丈!这一点,也是真的。所以,我相信,我摸过的门闩,诗圣肯定也摸过,我坐过的凉亭下的小木墩,诗圣以前也一定坐过。我感觉诗圣还住在这里,草堂内外的一切,处处洋溢着诗人鲜活的生活气息。我想,他大概是携着妻儿去踏青了吧,或者,是到朋友家做客聊天去了吧。
浣花溪,这又是一个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这条溪流,又是多么有幸结识了一代诗圣。我在溪畔流连漫步,聆听溪水的泠泠细语,它仿佛一直在轻轻向人们絮说诗人当年的故事。溪水之畔,这边一株、那边一丛盛开着的花枝看似静默无语,却暗自把几片花瓣洒落在水中,任它们轻盈地漂流而去,仿佛依旧痴心地在等待诗人归来。但我猜想,这大概就是这条溪流得名的原因吧。
千年一瞬,溪水长流,诗人远去,诗韵未销。
不废江河万古流,这是诗圣自己的诗语,只是当年潦倒一生的诗圣可能不会想到,用这句话来评说他自己,倒是再恰当不过了。
一阵清风骤然掠过,乍阴又晴的天空洒下几颗雨星,这是上苍也在应和我此时怀念诗圣的心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