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村头有一座古堡,我们的村名也因此而得名,我有快二十年了没有走进过这个堡子了。今年正月那个刚刚下完雪的日子,我和孩子在村口转悠,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古堡。
与别处的古堡不同的是,它不在高高的山顶上,而是地处在村头。东南面是高高的悬崖,大约有一百二十多米高。悬崖下面有两条河,一条是后河,从北向南流;一条叫前河,从东向西流。后河就在古堡脚下汇入了前河,两条河正好在这个地方形成了一个湾,好像围脖一样,紧紧地围着古堡,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牢牢靠靠的护城河。古堡西北面是又高又厚的堡墙,前面挖了一条壕沟,再前面就是村落了,家家户户挨着高峻挺拔的后山依势蔓延而上,形成了这个铧尖样的村庄。一百年多前的天时我说不清楚,但这样的地利,让我真正赞叹村里先人们那种高超的智慧,怪不得老人们传说,民国年间闹土匪,别的堡子都让给破了,只有我们村的牢不可破。它们把这些归功于我们村敬的神仙非常显灵。历史有着许多非常神奇的巧合,之所以是因为神仙说了算,我想当时的天时、人合都有了,加上这样的地利,自然是神得出奇,那当然是神仙说了算了。反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古堡,村里人的生命和财产都得到保全,因而免受生灵涂炭之苦,这也是幸甚之至的事了。
这样的原因后来我在查阅族谱时得到了证实。一百多年前,我家并不住在这里,而是住在关山深处的一个叫探家街的小村子。那里的古堡就没有这么幸运,早早地让土匪给破了,祖先们身无立身之地,于是携老扶幼、拖家带口地来到了这个地方。之所以来这里,除了这里有几亩薄田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这里有古堡,牢靠而坚固,能够保护一家人的性命。从那以后,我们的家族就在古堡跟前扎下了根,繁衍生息,一晃一百多年就过去了。
历史的烟云早已消散,孩子对土匪没有了概念,土匪对我来说也只是个传说,现在只存在于武侠小说里。再次来到这个土方,静静地走在园中一块接着一块被冰雪覆盖的土地,曾经的战火与硝烟,化作而今人们宁静的生活。向东往,那一川平展的土地,在冬天的怀抱里宁静地休息,正在睡梦中孕育着一个个丰收的梦。回过头来看西北方向,炊烟像轻雾一样的缠绕了村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山顶上那些站立的树,全裹着银色的雪,一个个好像换了季节。正月里年味浓烈,古堡后面的故乡,这时既沉浸在冬天的宁静里,也迷恋在春天的希望里,家家安居,乐享天年,宁静地过在自己的日子,乡亲们尽情表达着无限美好的生活意趣,这份意趣里没有生之艰辛,慈悲地与大家相处,与这里的山河相处,显得波澜不惊,从而活得欢乐而滋润。
小时候的古堡对我们小伙伴来说是个谜,但对我来说却是个乐园。那时的生产队发展林果业,在这个古堡里种了满园子的苹果树。四五岁的时候,我还在姥姥家度童年,每到苹果下来的时候,奶奶总是让叔叔给我送苹果来。吃着那么鲜美的苹果,我真的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树,长出了这么好的果实,咬一口就能让人甜到心里,后来机会就来了。看护园子的只有两个人,一位是长胡子的老爷爷,一个就是我的奶奶。我是奶奶的长孙,那时总多病多难的样子,奶奶从心里疼爱,所以就在出活的时候经常带着我。我就成了小伙伴一块儿唯一能够走进这个园子里的人,别的同伴都会被那扇铁门和门上那个大的铁锁拒之门外,堡墙是很高的,没有特殊的功夫,是爬不上去的,即就是爬上去了,也会被那个长胡子爷爷呵斥下去的。
凭着这样的特权,我就在这个园里尽情的玩着,两个老人在忙碌着园子里的活,我则在园子里看那些青青的草,摘那些红红的花,追那些漂亮的蝴蝶,甚至胆大地逗一下那种咬人时特别痛的大黄蜂。我就是那时候学会静静发呆的,对着一棵树,或者直接对着天空,看蜜蜂怎么在一朵花上停留很久,看一朵白云怎么变成苍狗,或者什么也不看,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也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想。那天,我正在这样发呆的时候,奶奶走过来,一看我这样,可把她吓坏了,她问怎么了,我才回过神来,说没什么,她就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我就故意跳动几下跑开了,她也就感觉没什么事了。这事我在后来回忆过无数遍,那种感觉越来越可贵,一个人单纯到可以独自发呆,那他肯定是幸福的,因为这个时候他的思想是最自由的,感情是最自由的,人也是最自由的,自由到幸福无比,幸福到独立特行。
玩到近黄昏,口袋里的零食早吃完了,肚子里几里骨碌地响,这时候实在是想吃东西了,奶奶真像孙悟空一样,这时候总会安排我吃一点东西。树上的果子都是生产队的东西,我是不能动的,我吃的一般都是奶奶挖地时挖出来的野味,有时候是几棵小蒜,有时候就是几根荠菜。只有在那个长胡子爷爷情绪非常好的情况下,奶奶就会给我从果树上摘下一颗青涩的苹果,或者从园子边上折摘下一个小盘向日葵。当然,这些对我来说是大餐了,尝着那酸涩的青苹果,品着尚未饱满的葵花籽,再抬头看看满园子的绿意葱茏,看看头顶上的蓝天白云,我想我可能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生产队解散后,果园承包给了一个我叫大哥的能干后生,园子里的苹果长得更好了,那大哥每年要卖出去好多好多的苹果。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村子里突然喊起了抓贼声,接着全村的好多人都出动了,全村的狗吠不停。最后人们没有找到那贼,却在古堡西南的墙角处找到了两颗苹果核儿。后来据说是村里的小伙儿干的,其实只有我最明白,他们进到那里,根本不是去偷苹果的,他们其实就是想进到那个园子里,看看那里的苹果长什么样儿,或者说只是想进去看看。
再后来,那位大哥出去搞副业了,这里的苹果树老的老,死的死,很快就从这个园子里消失了,这里也划给几家增加人口的人家去种地。从此,这里的铁门就再没必要上锁了,高高的门洞打开后,远远地望去,就像一只猛烈的狮子张着的血盆大口,望着这样凶猛的样子,我才知道当时为什么好多古堡都被破了,而这个古堡却得以保全,就因为它在温柔敦厚里,还存在着一份像狮子一样的血性,这份血性有坚固,有厚实,有坚强,还有一份美好的愿望,那就是人们对一份宁静而美好的生活的无限向往,这样的一份愿景,大概老天爷也是不愿意打扰的。
古堡静静地矗立在村口,成了我们村里唯一突出而显明的标志,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地标性建筑,尽管有些古老,有些过时,但我感觉却是唯一能够拴住游子们灵魂的地方。那些从广东,从新疆,从江浙打工回来的游子们,只要从山头上过来一眼看到堡子,都从心里惊叫一声,是家到了!我也听无数远离家乡的人说,每回梦里梦到故乡,最明显的就是古堡的样子。我知道,这排矮墙划出来的不仅仅是一个圈儿,更是一百多年乡亲们心里的一个筐儿,是一百多年的文化积淀在这里的汇聚。这里装着无数的乡愁,也凝结着归宿,所有离开与离不开的原因,也许全是因为古堡。
学生时代最后一次走进古堡,是语文老师想给我们讲《登泰山记》,那种方位感我们怎么也把握不来,于是老师便领着我们一帮孩子走进了古堡,登上了城墙。他指着前后两条河说,这前河相当于课文中的汶河,这后河相当于课文里的济河,我们就相当于坐在泰山顶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那种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一下子就出来了,那课文也成了我们印象最为深刻的一篇文章了。
拉着孩子走出了古堡,我发现她的眼神是单纯的,因为她不知道古堡的过去,这么简单的现在,对她说明不了什么,更因为她比我发呆的那个时候更单纯,她有许多没必要发愁的地方,同时也就失去了许多可以发呆的时光,繁华的城市给了她一个更大更远的梦,这梦可能正如我当时的梦一样,那就是走出古堡。我走出了古堡,可每次回来看到古堡,又感觉那种心灵的归宿,是别的地方找不到的。
回过头来再看看古堡,我知道,作为一个历史的见证者,它在这一百年里古堡经历了太多的变化,同时也见证了数不清的无奈。在这诸多的无奈里,最重要的是,那些走出古堡的人,他们的心有的并不宁静。因为追梦,迷失在一个金钱的世界里,他们又失去了许多,比如善良和宁静。一个人可以做梦,一个民族可以做梦,一个国家也可以做梦,这个梦可以很大,可以很远;但同时,还得有一个地方,像古堡一样,用来安放心灵,让心灵在宁静里自由徜徉,让心灵在温暖的古堡里找到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