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水蒸腾成大团的云朵飘远了。河床很快干燥龟裂,几尾硕大的鱼将头钻进地下,摆动银色的尾鳍,盾构机般往更深的潮湿里拧着身体。河边的香蒲、芦苇一片焦黄,不远处的行道树——那排粗壮高大的毛白杨,糙皮炸裂叶子翻卷着,也行将死去。太阳愈燃愈烈,眼看要烧到树梢了,我扬起一块巨大的淋漓着冰水的毯子扑将过去,大喊一声:我的壁画——!
我跌下了床。抬头看,另一只枕头空着,明远出差未归,贝儿安静地躺在婴儿床上,鼻息均匀,睡得甜香。自从我和那些树上的壁画建立起某种隐秘联系,我的生命就开始摇荡、摇荡,好似一台离心机,要把我荡出原有的生活。现在,我必须回一趟平阳城了。
平阳是我和明远读大学的地方。当年毕业时,我们对这座城充满了眷恋,便商定要到每一处留下我们青春印记的地方留影告别,然后同去他的家乡发展。暮春的午后,太阳穿过那排粗壮高大的毛白杨,将斑驳的树影铺满了马路,好似一幅巨大的曳动着的水墨画。路外是大片的芦苇丛,汾水欢唱着亘古的歌,从三晋大地上奔涌而过。
明远站在石头上取景,我调整拍照姿势时,意外发现,我抱着的那棵树周身布满了奇怪的图案!有硕大的太阳图腾,有围猎的人兽、弓箭和鱼叉,有类似象形文字的符号,有成株繁花盛开的植物……它如一张神秘的羊皮画卷,深深地吸引了我。明远对此却不以为然,笑我想象力过于丰富,当我指着一个形似“丫”的字,异常激动地说我的名字也嵌在其中时,他倒笑说像原始人烤肉用的树杈子。而令我更为震惊的是,不止一棵树上刻有壁画,那排两揽粗的树干上,均布满了类似的壁画。
我仔细欣赏这些或具象或抽象,赋予了刀耕火种般古老意象的神秘图案,不由遐想联翩。而最令我吃惊的是,在纵横交错的笔触中,我又接连辨认出了“水”“黑”“湾”几个字。——水丫?黑水湾?这几个字连缀起来,正好是我的名字和出生地!
这太不可思议了!冥冥之中,我感觉我和这些壁画之间产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关联。一连几天,我都守在这些毛白杨下,不断地询问路人关于这些画的故事,我隐隐觉得,创作画的人比画本身更为神秘。一位来河边垂钓的老人,对我的问题颇感骇然:壁画?孩子,那分明都是些伤口呀!几年前,一个疯女人每天都会拿把小刀在树上划拉,你瞧,这伤上下幅度不过一米五,正好是方便刻画的高度!
疯女人?我心里如挨了一锤,紧张地询问关于那个女人更详细的情况。大爷说女人约莫四十几岁,消瘦,污眉涂眼看不清脸。
我忽然就明白了这些壁画对我的意义。它所潜藏的秘密,与我心底的秘密,如同树与影,竟如此暗合。我决定与明远爽约,独自留下来寻找那个女人——很可能,她就是我走失已久的妈妈!在寻访女人的六年里,我无数次对着这些壁画追问,然而,它就像一幅幅藏宝图,深深地藏起了她,任我踏遍城市的角落,终无所获。后来,明远下达最后通牒,我不得不怀着巨大的不甘挥泪南下完婚。
此刻,我一路北上,贝儿在我的怀里享受着母体的温暖,宛若安睡在子宫里。这八个小时的车程,足够回忆我那知之甚少的母亲的平生。她姓武名瑛,生地不详。听乡人零碎谈论,那年,她在山里写生时和同学走散,天近黑,雾浓雨稠,她蹲在路旁哭泣时,恰好我爸路过,被“捡”了回去。我爸许诺送她到我姑姑家借宿,第二天再去找同学,但年轻的她哪会料到,这一去,便失去了自由。据说我三岁时,妈妈精神已不大正常,在初冬的某个清晨,一去不还。我爸背着干粮到处寻找,途中遭遇车祸去世,同村的姑姑便收留了我。但谁能想到,这之后的一天,妈妈突然闯进姑姑家,老鹰抓小鸡般抱起我就跑,众人跟在后面呼喊追赶,妈妈逢崖跳崖逢沟跳沟,这件事以妈妈崴了脚再也跑不动,我被姑姑抱回家告终。我一次次将听来的碎片拼装,却怎么也不能将妈妈拼完整。
汾水滔滔依旧,两岸秋苇飞白,风来云卷雪堆,秋已走到最深处。我抱着咿呀学语的贝儿,向那排瑟瑟在寒风中的毛白杨走去。我满心急切,问一位扫道的大嫂,树上的壁画可好?大嫂奇怪地反问,壁画?扫这段路三年了,没发现哪棵树上有壁画呀?一阵寒意透骨而过,我想起了明远的话——当你希望一件事是真的时,会寻找一切有利的证据来佐证它,而它,会变得越来越像真的。
我细细抚摸树上冰冷的伤痕,原来的人和兽不见了,植物和太阳不见了,水丫和黑水湾也不见了,眼前,只有一树又一树凌乱粗粝的伤口。
我抱紧树,嚎啕恸哭。
《树上的壁画》首发于《山西文学》2024年第5期小小说栏目头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