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叮当……叮当……清脆的声音,穿透了小巷里明晃晃的空气,白哗哗亮闪闪的阳光 ,以及斑块剥落的白墙壁 ,飞过了木头的屋顶,飞进了我的耳朵。那声音会让我先是一愣神儿,安静上几秒钟,继而全身一激灵,卖麦芽糖的货郎来了!转身去向屋中的大人们要上一枚硬币,飞快地跑出了院门,怕赶不上卖糖人挑着货担的脚步和叮当声,好在一出院门就看见,卖糖的货郎在院门外不远处的一块阴凉地里,货担两头挑起的竹篮子上用白色的纱布盖得严严实实,伸出手给他那枚2分钱的硬币,他拿起手中的小斧子和锤子,不紧不慢很有节奏地敲击,清脆的叮叮当当声会引着更多的孩子从院中跑出来围拢到货担前,接过来那块雪白的糖,走不多远就塞进嘴里,绵软香甜,还有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儿。小时候我只喜欢吃两种糖,一种是这种货担里卖的麦芽糖,一种是泡泡糖。
那时候,这条街上的人都把货郎卖的糖叫作焦糖。我们小城里没有会做麦芽糖的人家,我也从不知道它的制作工艺,那些货郎儿都是风尘仆仆的异乡人,一年中能等到他们的机会非常稀少,要很久很久他们才来一次,而大人们却不会多给一分钱。于是,那糖的味道和叮叮当当的声音实在是一种渴望。
五六年前,行走在昆明的大街上,突然背后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是那样一愣神,一激灵,停住脚步问身边的同事,什么声音啊?一定是卖麦芽糖的,不会有错。转过身去寻找,果然在人行道的人流中看到一个挑着竹篮子的中年男人,头戴草帽,裤腿挽起几圈,褐色的衬衫敞开着。同事笑我,你的耳朵可真灵光。从包里掏出零钱,买了一大块,听着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好享受啊!真想让他多敲一会儿。 那满满一塑料袋的糖是黄色的,尝一口,也没有儿时那般好吃,且在那炎热的天气里,终究无法带回家。却依然感慨,在彩云之南,我与儿时的美丽记忆意外重逢。
那童年里刺激过我耳膜的还有一种声音,爆米花如炮仗般地一声巨响。爆米花的师傅都是本地人,黑乎乎圆鼓鼓的机子一头拖着一个好似会变魔法的大袋子,只要爆米花的人来到街上,那震天的一声炸响,会让整条街都有一种节日的错觉。每次爆米花的人一来,又兴奋又恐惧,大人小孩陆续端个盆围到跟前去了,自己也不能被视作胆小鬼,且甜丝丝的米花也是爱吃的,壮着小胆子也端个盆,提心吊胆地站在那里。一旦看到那人即将要把炒锅里的米花倒进袋子里开爆,飞快地把盆子放到地下,捂起耳朵躲得远远的,如此反复,一下午惊险刺激。好在终于轮到自己的米倒进了黑咕隆咚的机子里,火苗儿蹿的高高的,再一声巨响之后,那原本不多的大米或是玉米粒,终究变成了一大盆白花花、脆生生的米花儿,够吃上一阵子的了。
家乡早已不见这种老式爆米花的机子了,几年前,在呼和浩特的一条偏僻小巷里,看见一个爆米花的人坐在街边,冷冷清清无人问津,心里诧异,想来也是为生活所迫吧。但也想,我生活的西北小城,地处偏远,可是这些老东西消失起来又是极快的,难道是置身期间时,忽略了这些旧事物的存在?我与儿时的记忆又一次在异乡重逢。
二
正午,整条街都在灼热的阳光中变成了一张薄亮的白纸,精光光的土地也被晒乏了,再也冒不出一丝水分来,只有门前的那条柏油马路泛出青色,我悄悄地从人民街27号的长条院落溜出来,直接去了小巷北面的县二中。县二中旁边的一扇小铁门是敞开的,看门人也不会拦我,他早已熟识了我们这些住在周边的孩子们。
二中的教室都是长排的平房,几排平房前大花圃里盛开着千层菊,它的味道不好闻,可是色彩却极其浓艳,这些花儿开放时又正值暑假,花圃静悄悄地自个儿绚烂,越是在这灼热与寂静中,却是蝴蝶们少了打搅翩翩起舞的最佳时节。三伏天的中午,整条街都在昏沉的午睡里,我就来到二中的花圃前捉蝴蝶。有时候有一两个玩伴,有时候是独自一人,我在花圃前追着那些蝴蝶跑,要么等它们落在花丛中的一刹那静悄悄地捉住它们,要么拿了一件衬衫一扑,也有拿布裙子一角撩起来包裹住花朵上的它们。我捉了很多的各色蝴蝶,把它们装在塑料袋里,拿回去压在桌子上的玻璃板下当了标本,练就了一身捉蝴蝶的本领。
夏夜,无风,深蓝的夜空弯下腰笼着田野,星星挂在不远处的林梢上,在外婆家屋后一块开着小白花的蔬菜地里,茂密叶子下的根茎上,竟然有许多的白蝴蝶都藏在那儿,它们闭合了翅膀,好像是睡着了。那一发现让我兴奋不已,我拿了一只大大的塑料袋,这些睡觉的蝴蝶捉起来丝毫不费力, 我一只只很快地捉了满满一塑料袋。外婆院中的西面房子里只有一个柜子和土炕,进屋后关了那扇蓝色的门,打开电灯,昏黄的灯泡散发着朦胧的灯光,蝴蝶从塑料袋中猛然间获得了自由,被放飞在屋子里,它们奋力扇动着翅膀,也许它们误以为那灯光是田野里的阳光,不知疲倦地绕着那盏灯迷乱地飞舞起来,我站在灯光里看着一屋子飞舞的白蝴蝶,看着,看着,就被蝴蝶绕晕了眼,先是坐在炕沿上,继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清晨,揉揉眼坐起来,门开着一条缝,屋里一只蝴蝶也没有,但是地下却有一两只蝴蝶的翅膀,那些白蝴蝶不知道哪里去了。怅然若失,那灯火里飞舞的蝴蝶,就成了记忆里华丽盛大的一场梦。
第一次懂得怅然若失的心绪还要更早些。小时候总爱从城里去乡下外婆家玩,那时外婆家里生活困苦,就连记忆中的天气好像也都动不动发大脾气。记得有年盛夏,突然下了很大的冰雹,砸在地上又四处滚落,每一颗都有玻璃弹珠那样大而圆润。儿时的我哪里知道它会让种田的大人们哀叹发愁呢。从它伴着轰隆隆的雷声,劈哩叭啦坠落时就又跳跃又鼓掌,硬被家人拽住才不能够跑到屋外去,等到暴风雨停了,急急跑到屋外,外婆家的院墙边立着很多的玉米秆,也有些摊开在地上,那些晶莹剔透的小珠子就滚落在这黄灿灿的玉米秆中间,闪动着炫目的光彩。我从城里来时背了一个时髦的塑料小洋包,翠绿的底色上游动着黑色的两条小金鱼。踩到玉米秆里头认真地拣那些白珠子,不一会儿就捡起半包,拉好拉链,把装了珠子的包挂在门背后。可是没多长时间,打开一看,只有半包水在里头,记得当时就哭起来。这件伤心事记了很多年,也许是亲眼看见它们化作一汪水的缘故,后来的记忆中再没有见过那么大那么圆润美丽的冰雹。
三
我家所在的那条街是主街,连着如毛细血管般的小巷子,在城市的肢体里七拐八弯地铺排纵深。初来乍到的人总会觉得它们既无规矩也无章法,本来是直行着,突然出现一个豁口,又连着一条横的巷子,而走到这条巷子里,也还会再引出另一条巷子来,像是进了一座迷宫。
往西北的那条巷子里有几棵格外粗壮茂盛的大杨树,杨树下的院里也住着几个女孩,我常常到那里去和她们跳皮筋儿,玩游戏。这群孩子里有个大我三四岁的女孩叫荣荣,荣荣大高个儿,她的妈妈是老师,荣荣有很多的小人书,她常常手里捧着几本小人书站在院门口炫耀,我费尽口舌才从她那里借了几本,都是神话传说,喜欢得不得了,看过一遍后还想再看,可她却不肯再借给我了。但她却不停止炫耀,一次她把我们带到她家,把所有的小人书摊开在床上让我们看,里面都是讲河蚌姑娘,珍珠姑娘,人参精的那些美丽传说。我想看她所有的书,但央求过后,她却决不肯再借给我一本。她的小人书成了我每天的念想,想了几天后,我就决定攒钱把那些书全部买下来。那些书都是旧书了,她见我着实喜欢,却要按书后面的原价卖给我,我心里急切就答应了她的条件。数月之后,我存够了一大笔钱,大约有十七八元。我去找荣荣买书,周围几个院落的孩子都知道这件大事,他们也都凑在旁边见证了我们的这笔交易,吃惊地看着我把攒的一元、两元、还有几角的毛票以及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好大一堆钱清点给了荣荣,荣荣把一大包旧的小人书给了我。
我把那堆书装个袋子抱回家,兴高采烈地给叔叔炫耀。那时,我和奶奶小叔叔在一起生活,他一看我买回一堆旧书,脸一沉说:你买回一堆铺衬干撒?我攒的钱里头也有向他要的,我便悄悄儿地藏起了书,再也不敢多说。
几天后,我再去那个大杨树下的院子,院里有个女孩跑来悄悄对着我的耳朵说,荣荣把你那些钱拿去买酸梅汤喝了,她每天买一军用水壶回来喝。小城东街有家国营饮料店,那里的酸梅汤是全城最好的,我是不爱喝酸梅汤的,那家国营店开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才拆迁。那笔交易结束了我和荣荣的友谊,其他的孩子此后也不怎么和她玩了。但那些小人书上的神话故事却一直存在了心里。
奇怪的是,在这座小城,自我十几岁时搬离儿时长大的那条街之后,竟然再也没有与儿时的伙伴相遇过,也许他们后来都去了别的城市。那条老街已经变成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和最昂贵的住宅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