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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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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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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场旧事


 

 

有些声音如同有些场景一样会穿越时空,就像校场上空那群燕子的鸣叫声一样。

那个地方叫校场,其实什么也没有,一年四季空旷而泛着尘土的色彩。因了没有人便可以忘记含羞的心情。春天来了,成群的燕子在旧戏台的木制廊檐下筑巢。傍晚时,燕子们在校场的上空以各种优美的姿势展示飞翔技巧。有的俯冲、有的扇动小翅膀。满校场晴朗的天空都是燕子的鸣叫,那鸣叫从空中传下来又飘到空中,听到那个声音,我不由自主地在空地上追逐着那些成群结对的燕子跑,我穿着自己并不喜欢的那件桔色线衣跑来跑去,头发被汗水湿成了一绺一绺的耷拉在脑袋上,那空灵的叫声似乎并不那么欢快,象一个流浪孩子的心情。天色已黑时,站稳脚跟,周身没有一个玩伴。可第二天听到那高远清灵的声音时,又不由自主跟着燕子们跑起来,身边依旧是没有人的。

 

我最初清晰的记忆是从三岁就开始了。那天凌晨,有人敲着个大锣沿街喊:“地震了!地震了!”奶奶准备了干饼和水。然后就和爸爸妈妈急急拉着我出门,走到门口奶奶又回到屋中抚摸着老虎牌的缝纫机说:“要么把这也抬上吧!”那台缝纫机是家中最值钱的东西,况且奶奶是县城被服厂出色的裁缝。爸爸当然极力反对,然后,奶奶拿出一块花头巾盖在了上面。一家人匆匆出门后就来到校场,校场西南面有一块沥青铺出的篮球场,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妈妈找了块空地铺上了翠绿色的纯毛毯,那是她结婚最值钱的一件物品。我当时也不知道地震是啥样,反正知道可能要有大事发生,我在空地的间隙里跑来跑去,渴了有水喝,饿了有饼吃,玩得挺开心的,很快玩累了的我在那块毯上睡着了,醒来后,家人说:“不会地震了,咱们回家吧。”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没有地震,地震什么时候发生,在外面睡觉挺好的,我就带这样带着满腹的遗憾和疑问回家了。

我常常想我出生后到底过了多少天,可怎么也算不清楚。但总有那么些天不同寻常,就如同在校场度过的那个夜晚,用现在的新闻字眼来表述就是我很久以前当过那么一个夜晚的“难民”。

 

校场西北角有一排土房子,一间阴暗的屋子里住着个老太婆。一年四季穿着灰布的衣裳,上衣宽大,是老式的偏襟,裤腿扎紧。她黑黄的脸上布满皱纹,下巴尖尖的,两只眼睛凹陷。灰白相间的头发批散在肩头,露在外面的两只手黑而干枯。

到校场去玩的孩子从来没人敢到那排房子跟前去,只要一看见她出来,孩子门都会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大人们似乎也很忌讳谈论这个疯老太太,在校场周围住的人家没人知道这个老太太姓甚名谁,更不知道关于她的一丁点来历,这让那栋房子和疯老太太更加阴森恐怖。

那时候,周围的人家吓唬孩子包括我奶奶吓唬我的时候都说:“不听话,就让校场里的疯婆子抓去。”这句话非常灵验,马上会让大人们收到他们想要的效果。

疯老太婆是真的会抓人的,一群孩子玩耍,突然她就从屋中出来撵,灰色的衣衫和灰白的长发在风中乱舞,我也在那群孩子当中,心跳得很快,我们越过那道红漆的厚重的校场后门,然后顺着一小土坡飞快地四散逃奔,疯老太婆跑到小土坡的一半便停住脚步喘气,其实她从没追上过哪个孩子一次。每发生这样的一幕,我们便好多天不会再到校场去。但校场的那空旷和对疯老太婆的那种恐惧感强烈地吸引着我们。过不了几天又会去,好在疯老太婆不会每次都出来,但终归是玩得有点儿提心吊胆,那提心吊胆背后又有一种刺激与兴奋,这种心境也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后来,那个疯老太婆不见了,有的人说回了乡下,有的人说是死了。

 

那戏台从未唱过什么戏,从我懂事起它就被废弃了。它有着雕刻精美的木制廊檐,数根木制圆柱,剥落的红漆斑斑驳驳。戏台的基座是石砌的。戏台面向南,台阶左右两边有大概叫做更衣间或休息室的建筑格局。我们喜欢在那里玩耍是因为那象一个露天的大房子,没人会来干涉。穿梭在那戏台两边叫喊着,竟然会有回音。戏台两边的更衣室或是休息间就成了儿时捉迷藏的好地方:“藏好了吗?——”“藏好了——”“你来找呀——”“你找不见——”咯咯咯的笑声回响在旧戏台两侧。

有那么一个下午,旧戏台前聚集了很多人,那儿石阶下挖出了一对石狮子,色彩艳丽,体型庞大,怒目圆睁,威风凛凛,基本色调是红绿相间的颜色,我站在那儿看了很久很久。那对狮子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精美最威风的一对狮子。听家人说那是文革破四旧时被埋在地下的。后来,挖出的那对狮子被送到了公园里。旧戏台修建于明清时期,自然也是文革时被废弃的,所幸的是文革时没被拆除,成了我们眷恋校场的原由。

在校场的东面,有一处新建的戏台。它是砖砌的现代建筑,结构简单远远比不上旧戏台的繁华与精致,孩子们都不愿去哪儿玩。

新戏台有两次派上了重大用场,一次是毛主席逝世。校场里举行了追悼大会,主持人便站在新戏台上,诺大一个校场挤满了人,竟然静悄悄地。这场面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是母亲总在回忆。另一次是校场里召开平反大会。家中有个亲戚,经常手拿一摞资料,为了平反四处奔走,他妻子早就跟别的男人跑了,那天看到很多人从校场里走了出来,也包括那个亲戚,满脸的兴奋。

数年后的一天,当我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刚刚从自然课上学了夏夜星空图,和附近住的几个同学相约要去看星空。那时,城里面还没有高层建筑,我们选择在校场的新戏台上。天黑的时候,男孩女孩们聚集了很多,有的煞有其事拿个玻璃片,有的拿个望远镜,那天晚上我们没人认出天空中的星座,可星空清晰爽朗。那晚,我头一次觉得平时很讨厌的一个男孩不那么讨厌了,他看的很认真还把自己的望远镜借给我看,那男生的爸爸是小城秦剧团唱戏的,他经常拿剧团里的小剧本翻面当作业本。大概因了遗传因素,后来他还是班里第一个会唱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的男生,因了戏台上空那些美丽的星星,很多年后我还记得那个小学男生的名字,那时,他比我矮半个头。

 

那天,天有些刮风。

我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围了个红色的纱巾,穿着那件我最喜欢的月白色的衣服,那是叔叔从上海邮寄来的,每一个盘着的小纽扣边都有一只刺绣的小凤凰。

奶奶要我去校场前门买饼干。校场前门有个清真食品店,奶奶是吃素食的,总要吃清真食品。

我家在校场后门附近,去买饼干就要从后门穿越校场再到前门。买完饼干回来走到后门时,一个穿黑色条绒衣服、头戴黄色军帽的男孩挡住了我,他大概十五六岁。我往左走他往左走,我往右走他往右走。我气得哭了起来,他说:“除非你让我亲一下,我就让你走。”我瞪了他一眼,无奈周围没有人路过,我害怕他抢我的饼干,紧紧抱着饼干,僵持了几分钟,他突然跑过来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说:“好了,你现在可以走了。”我大哭了起来,然后抱着饼干边跑边哭回了家。饼干在我嘴里索然无味,一直到爸爸下班回来我还在哭,爸爸问我为什么哭呀?我双唇紧闭眼泪直流,后来说我被人亲了一下边说边大哭不已。从那次后,奶奶就再也没有让我独自去买过饼干。

我依然记得那个陌生男孩的模样,小眯缝眼,宽而塌的鼻梁,厚厚的两片嘴巴,特别是有两颗大板牙,板牙中间宽宽的一条缝儿。第一次亲吻我的就这么一个男孩。

校场还让我想起很多张恍恍惚惚跟我有关系而又无关系的面孔。那个在暑期里教我舞剑的戴眼镜的老师,我拿着一把塑料剑在校场过了整整一个假期,笨拙地只学会了一个动作。那个东边的小树林里有射击队员匍匐着,我无数次投去向往的眼光,他们帅极了,那里面还有邻居家的一位漂亮女孩。有一位脸色发黄的干瘦的中年男人,因我剥了校场里的树皮玩,他追到家中告状,我边哭边哆嗦。有好多次开完审判大会有死刑犯人被押赴刑场枪决,校场后门的两边围满了观望的人,矮小的我也站在人群中踮着脚尖观望。

似乎想起这些都与一道门有关系。校场后门,两扇巨大的厚重的吊了铜环的红漆木门,木门上端的纹理如同松弛的皮肤般裸露在我看得见的地方,那红漆渗进了木头里又被风吹日晒的发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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