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有一片没一片地浮在城市的上空, 在视野斜上方,在一黑一白的云团之间,探出一片毛毛的阳光,那是暖黄的光,在无边无际的白色中,显得鹤立独行。
这个冬天的午后,街给人的最深印象是寒冷。南北走向的街不宽不窄,僵硬的身子挺得笔直,伸得老远。我将羽绒服的拉链拉到嗓子眼处,抵住下巴,两手揣在衣兜里,不紧不慢地朝南走。这样的装束,抵住了寒流对身子的侵袭,心却是无遮无拦,像一马冰川,白茫茫的摊开。这样的心境,街两侧的高楼大厦,就不再是意气轩昂的样儿,一个个的怎么看怎么像是穿了短褂裤衩的麻秆汉子,颤颤巍巍、面色苍白地杵在街边。街上的车,屁股冒着白烟,惶惶疾行。行人也比往日少很多。
我的目光投向了更远处,那片阳光,便在白色的云际间,醒目地跳入眼帘,我的心怦然一动,这个反应是合适的,因为,在白云寒气的世界里,人的暖和的灵活热闹的信心,被冻得多少有点萎靡蔫巴木讷了,看到那片暖黄, 不冷峻,不闪烁其词,定定地以永恒的慈祥目光,鸟瞰这个世界,心里不由涌出一股暖意:人类就是嘬着她的光辉,生生不息的。
本来这是一次随意的散步。早上,趴在家的电脑前写东西,外面飘着小的微不足道,少的稀稀拉拉的雪花,等手头的活儿告一段落,人满意地站起身,走到窗前,隔着玻璃看外面,雪好像停了,云很高,天地间白光茫茫,便受了诱惑,外面很空旷嘛,何不去走走,看看街景,嗅嗅空气?
这样,人便走在了街上,不过没想在走的过程中寻什么灵感,以拼凑几粒像样不像样的文字,没那个想法。可是,太阳在冬天的云和寒气中出现,太有象征意蕴,云和寒气,营造了将地上的物儿景儿人儿冻僵的趋势,阳光就出现了,那哺育生命的光芒,以不容质疑的定力,让意识变得稳定,积极,于是人就有了惊喜,有了给这份惊喜以文字记述的想法。
二
我的头放平,使双目回到平视的角度,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一个十字路口横在了面前,我得确定往哪儿去,当然了,瞅着青色的街面,我先行将阳光激发的那朵灵光小心翼翼地收进记忆 ,暗暗地说,这突现的闪光值得珍藏,待以后某个时辰来临,就展开它,用文字的刻刀,雕,镂,塑,刻,将它复原在洁白的纸面吧。
我在十字路口上张望了几秒钟,向南的路依然笔直的向南伸去,向西的路,开埠不过十多年,颜面依然奢绮,气色还是鲜润,而朝东的路,只露出一部分,其余部分尽被高楼掩去。我不由自主地向它走去——在久远的年代前,我还是小学生,当时,我们家属院的大门面朝的是一条宽阔的马路,路两旁散布着民航局的、省政府礼堂的(当时叫反修馆),文化局的、饭店的高楼,而家属院后墙外面就横躺着这条街巷,当时几乎全是平房,当时我们大院的后墙常常被什么人扒开个口子,我有时会穿过那个豁口,走到那条小街,与住在那儿的一些同学结伴去上学,放学了,也不回家,和同学们在那条街上疯一阵子,现在,那条街还是那样的宽,不过旧年的平房早已飞灰烟灭,消散在岁月尽头,取而代之的是现在的无数高楼大厦,当年的小学同学,也早已不知了去向,但我知道他们一定还活跃在天南海北某些地方。
毫无疑问,这条街的旧景,这条街的故人,已在岁月的决绝改变中,不再与我发生物质的联系,但是,内心的情感联系却持续不断,当年的稚嫩笑容,活泼的身影,旧街的景象,依然在心里系成一条情感的纽带,从岁月那头连接到岁月这头,像一剂丰富情感的留香,弥久不散,激烫着生命的灵根。
那条街,当时还有一家叫动力机械厂的工厂,后来改为了柴油机厂,小时候我常常窜到厂子里去,去看厂子的宣传队演出,后来中学毕业后,我在家滞留了大半年,等待街道分配工作,那时待业青年的工作分配归街道管,就业局?那时还没影子。这期间,无事的闲赋逼得我快要发疯,父母看了心急,商量着说,这么着吧,给他找个事做,这么着,我来到了那个厂子,做了一名啥都干的临时工,说到这里,我的脑海浮现出一张笑容可掬的模样,小平头,四方脸,虎头虎脑的样子,呵呵,他和我一样,高中毕业等待分配期间,被父亲塞到了动力机械厂,进入由一位老头,一位大嫂,我和他两个愣头青拼凑的班组,老头是正式工,是我们的头儿,说他老,其实勉强,他当年不过四十多岁,不过言谈举止像个老农,老气横秋,动作缓慢,永远摆着一副和谁较劲的犟劲儿,待我们也挺严厉,动辄就训人,偶尔冲你笑一下,会吓你一跳,那种笑,怎么看怎么都假惺惺的,类似于皮笑肉不笑,当然,我们知道,老头的笑,动机是纯洁的,愿望是善意的,只是,他的脸部肌肉太特别,总是在他向我们表露善意时,堆出一些令人生疑的笑纹。那位大嫂是个军属,农村来的,中等个儿,白白净净,操着一口浓重的平凉口音,丈夫是附近军队的一个军官,她说话温声细语,常常说出一些令我们耳目一新的民间谚语,一次,外面下大雨,我们无事可做,坐在工房里闲谈,我望着窗外瓢泼的雨珠,赞道:多大的雨啊。大嫂抬头看了看窗外,说出一段让我记了一辈子的挺有趣的打油诗:春雨贵如油,浇得我满头流,跌倒摔了个结结实,吓死满坡的牛。
一个月后,我离开了动力机械厂,那个老头和那位大嫂自此再没见过,而那个男孩儿,偶尔在大街上碰到,见到他时,已不再是虎头虎脑的样子,虎背熊腰的他,浑身上下透了一股成家立业,责任在肩的沉重感,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二十多年前,我们在一家中学门前遇见,彼此笑笑,他问我在哪里公干,我说在一家公司,我问他在干什么,他指指身旁的中学大门,说在这个学校当体育老师,此后,我们在街上遇见过几次,不过再没有停下脚步说话,只是晗首笑笑,点点头作别而去。
这不等于我们轻薄那年那月的相识相伴,相遇时的会心微笑,足以证明我们不是薄情的人,毕竟,在漫长的生命中,人忘掉的事,忘掉的经历,要比记住的事和经历要多,而那一个月的经历我记住了,记住了,这于我的自我生命来讲,就值得珍重,我会待灰尘一样轻薄它嘛,怎会!而他呢,我想他也未相忘吧,不然,我们彼此的笑,怎会有那样的意味深长?
三
动力机械厂变身为柴油机厂,已经快三十年了,主要生产手扶拖拉机柴油发动机,甘肃山地多,条块状的农田星罗棋布,梯田更如柔婉的飘带,缠着一座座山,绕住一道道梁,这样的地况,大型拖拉机施展不开,轻巧灵便的手扶拖拉机便派上用场。记得那时走进柴油机厂,每每入耳的是机器的轰鸣声,看见的是人们忙碌的身影,尤其在装配车间的空地上,总能看到装配好的柴油机喷了红黑色的油漆,一排排一行行地排开,在灿烂的阳光下,发出耀目的光泽。后来,大概二十年前吧,柴油机厂又迎来一次巨变,一座座车间被推倒,一座四方四正的几层楼高的硕大建筑拔地而起,楼上楼下排满了隔档,里面堆满了瓷砖瓷盆,不用问,这里成了建筑陶瓷市场,在它的东边西边,一些小楼和平房,也改成了店铺,卖建筑材料的商家,笑容可掬地迎接一个又一个顾客,还有相当多的房子里,摆满了电视剧光碟,电影光碟和各类学习资料光碟,那些光碟配了花花绿绿的包装,被安置在一个个架子上,市内的甚至市外的顾客,采蜜的蜂儿一样,成群成帮地来到这里,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穿梭,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查看,终买了成摞或一片几片碟片,喜孜孜地离去,不过,时光的履带驰得太快,它很快进入了互联网空前发展的时期,人们坐在电脑前,或者手把手机,手指轻轻一点,就能在网络视频频道上,在成千上万部的电影电视剧里,挑选出自己心仪的片子,这样,光碟市场毫无疑问地萎缩下去,光临这里的顾客,也就日益减少。
在柴油机厂的商家随了时代变化,命运起起伏伏之外,在厂区的西南角,几分清静一直置身其外,立在那儿,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人们,不管漂亮的健美的,不漂亮不健美的人们,背了大包提了小包,从四方形建筑西侧鱼贯而过,人们走进走出的是一座游泳馆。说到游泳馆,我方才叮咣乱曳的思绪悄然落地,我的注意力,一下子钻进一扇时光隧道,轰地一声,将我送到那座游泳馆的建成之日,那是十八九年前吧,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和一帮发小好友,兴高采烈地跳入了游泳馆清澈见底的碧波,在这之前,我们在黄河边的那座露天游泳池里蘑菇了多些年,那也只能蘑菇在夏天,冬天就没的去了,因为那时市内没有一家游泳馆,这座游泳馆的建成,弥补了我对冬天不能游泳抱的缺憾,此后的几年,给了我极滋润的水中体验,夏天耗在露天泳池,尽享日光浴,风浴,水浴带给人的无限快乐,冬天就窝在游泳馆里,在窗外冰天寒地的景色旁,一个猛子扎入深水区那池碧波,鳗鱼一样,愣头愣脑地游来划去,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不出水,随了一头埋进水里,一头探出水面,听那咕咚咚咚的水声,持久的撩拨耳膜,任柔软的水波,任劳任怨地摩挲身子,锻炼身体,给生命加力,这样的意念,使我和游泳馆结缘,一连好几年。
后来,后来生活改变了我的这一习惯,因为闲暇的时间越来越少,忙绿的时间越来越多,我不得不忍痛割爱,暂离那曾给我欢乐,抚育我健康的水池,去天南海北地忙碌。
四
这个冬日,一场悄然降临的小雪,一个白云高挑,城市空旷的午后,我在一堆文字里抬起头,萌发了到外面走走的想法,这完全是一次无目的的行走,人的心绪近乎平坦的木板,不起波折,不思不想,一不小心,人被一片阳光和无边的白云啄了一下,心里打起一闪灵光,接着继续走,心绪又落到不起波折,不思不想的状态,不知不觉间面对了一个十字路口,朝南走?朝西走?朝东走?茫然的我没有深想,本能地撩起了脚步,就朝着东边的路走去。当然啦,我没有食言,就是当时走路时,在阳光和白云底下的自许:待以后某个时辰来临,就展开阳光和白云留藏在记忆里的一勺灵光,再用文字的刻刀来复原。
我这样做了,尽管复原的有点毛糙和折皱,我却稍感满意,因为,在此之后,还缀了一瓦盆东街往事的拓印,那只谈得上蜻蜓点水的略纪,远谈不上详实,但是,这是我第一次用文字复原那段往事,这层意思上讲,我没有不满意的道理,当然啦,如果哪天将那段往事铺开来写,那我会更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