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周
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每年一个月的学农劳动,让城市中的初中生和高中生第一次较深地接触了农村,在此之前,他们当中的多数孩子最多偶尔路过过农村,没有伴着日出遥望东方地头,伴着乡村月色进入梦乡的经历,城的层层叠叠的楼房平房,城的生活,试如汪洋,隔绝了他们与乡村的深度握手和相守。
那时我是兰州十四中学的学生。当时,小学实行的是五年制,初中和高中分别是两年制。国家提倡学生从小学五年级开始至到高中,每年要参加一个月的学工活动,从初二开始到高中毕业,每年要到农村参加一个月的学农活动。
我是在初二第一学期时,听到同学们议论说十四中在兰州榆中县建了校办农场,每个班每年要轮流去那里劳动一个月。
这里记述的是第一次到校办农场参加劳动的情景。
二
那年9月,我所在的初二十班,和初二九班八班的同学准备启程前往农场。记得提前几天给学校交了伙食费和粮票,出发前一天被告知,要求我们第二天早晨将行李送达学校,由学校派车拉到农场,学生们则将徒步拉练到二十多公里外的农场。
第二天早晨,我和父亲将行李,衣物和洗漱用具拉到学校。下午一个人坐4路公共车在城东头终点站下车,和同学们在站台附近兰州钢厂的一座大楼前集合。
记得那天阳光灿烂,和煦的秋风轻轻荡漾,带队老师站在一个斜坡上,对三个班的同学讲话,主要强调拉练路线和安全问题,噢!还说要对三个班的拉练成绩进行评比,末了说老师们将乘汽车去农场,拉练由同学们独自完成,要求大家互帮互助以顺利完成拉练。
简单讲话之后,一声“出发”!一百六七十个同学列队向东走去。我是首次走如此长的路,冗长的路途和跋涉之苦,摆在心里,不由得心虚得慌。但是,逃兵不可能当——纪律,意志,正铁面地望着我,将几许犹豫和示弱压下去,便鼓起勇气,跟着队伍前行。
午后的阳光,照在兰州城最东边的山上,那不是囫囵个的山,凭空裂开一道口,一条亮晶晶的柏油公路在裂口之间蜿蜒东去,远远望去,山就像两条由南向北横卧着的,相互凝视的巨龙,我知道,巨龙身后将是山连山、川连川,纵横数百平方公里的山乡。
我们的队伍沿着一个缓缓抬起的大坡走向山的裂口,当快接近裂口时,14岁的我,依依不舍的回首,这里处在半山坡上,自己的城市,容纳了数百万人口的城池,就在青紫色的光影中默默地平放身段,我似乎看到了母亲向我投来的惜别眼光,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酸涩的暖流,为即将离开的城市、父母,为自此面临的一个月的农村生活,14岁的我平生第一次咀嚼到从来没有过的惜别滋味。
走进山谷,两侧山崖投来的阴影很快挤走了心里那一丝不舍,人也就横下心,去直面漫长的路途。见前后左右的同学个个身穿军装,腰扎皮带,身上交叉斜跨着绿色帆布包和军用水壶,顿时为同学们的英姿飒爽暗自叫好,当然也为自己叫好,因为自己也是这种装扮,况且书包里装了平常很少吃到的美食,出发前母亲给我的书包塞满了饼干糖果和罐头之类的食品,口袋里还揣着用于零花的12块钱和几斤粮票——这对于我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没多久,我们的身后,呼啸地驰过两辆载满行李的汽车,我们的班主任,韩柏琴老师坐在后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位上,探出头一面向我们招手,一面叮嘱我们要注意安全,别掉队!很快汽车就消失在山道的拐弯处。
没有了老师陪伴,没有了一切约束,直接面对了14岁的自己,和一群相同年龄的同学,面对了一丁点的不久后就消失了的畏惧,同学们都兴奋起来,扯着嗓子唱起了歌,红着脖子呵呵呵地吆喝。稚嫩的歌声和喊叫声,胡乱地碰溅在四周山壁,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那歌声和喊叫,沾染了山野的野性,带了阳光、野草和山风的质朴,与天地混为一体。
山道弯弯,大路起伏,喊声,歌声,人流,在山麓旷野,荡起生命的青春潮。
午后的阳光太猛,孩子们的队伍,很快被汗水湿透。汗水浸透了每个同学的后背,额头上的汗水不停滚落,挂在眼帘,模糊了视线,同学们不停地用手抹掉汗水,叉着腰、喘着气,继续朝前走。
这时已没有了出发时的欢声笑语,可是同学们没有忘记班级之间的拉练比赛,一个个依然在暗自叫劲,那是怎样一种状况?是这样的:身体、步履和意识不再灵敏矫健,像机械一样呆板地运转,竞赛的紧张感,让脑海白茫茫一片,只闪现着一个念头:保持步频,往前赶,不要落在别的班级后面。
几个小时过去了,不知走过了几座山,几个川、几道沟,终于在一处山间公路前方,又看到一个山口,心想,拐过那个山口总可以看到农场了吧!可是拐过去依旧是失望,还是个四面环山,中间卧倒平川的地方,那南北两山的距离很远,远到遥相难望,我们处在西山这边,对面要到达的东山距离倒是不远,但是要走到那里却远,要沿着南山公路,走个漫长的月牙形才能抵达。
我和几位同学站在西山山口边,望着月牙形山路,又看着西山和东山之间的谷地,就商量从隘口下到那里,取直线到达东山山口。但是,商量归商量,看着陡峭的山坡却不知怎样办,正犹豫着,刚才提议的X同学很有把握地走到了山隘边,转过身,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对大家说你们跟着我的样子学,然后他蹲下身去,向谷底滑去,他的办法很新奇:先弯下身子,一条腿蹲着支撑住身体,伸出另一条腿搭在山坡上,双手在身体两侧不停地调整下滑的姿态、速度、方向,很有章法地向山脚滑去,前伸的腿,起到了防止身体向前倾斜的作用。我们几个同学看了纷纷叫好,就学着他的样子,蹲在了高耸的山崖边,准备向山下滑去。
蹲下去的时候,心一下悬了起来,因为山坡的斜度在五六十度,人实际面对的是个巨大的无遮无拦的空间,事到如今怎么办,只有硬着头皮让自己滑进那危险的境地,小心地一点点地向下滑,滑着滑着心一点点平稳下来,接着,快乐冒了出来,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随后到达的同学见状也纷纷效法,一时间,整个山坡尘土飞扬,尖叫声,欢叫声响成一片。
山底的树林枝叶繁茂。我们在幽暗的树林里穿行。四周尽是脚踩树枝的咔嚓咔嚓声。很快走到了对面山坡,手脚并用地开始往上爬,突然,听到头顶有人高喊:同学们,农场到了!农场到了!我一激灵,抬头看,蓝天白云衬着一个身影,那是我们班的王建平同学,这小子是学校的长跑好手,难怪赶在我们前面爬上了山坡。他站在上面,勇士般地俯瞰我们,用手不停地指着我们看不到的一个方向,冲着我们激动地喊叫着。
我们欢呼着,一鼓作气地爬上山坡,疾步走出山口。
扑面而来的是另一番天地:宽广的山乡四野,飘荡着广阔的金光轻风,遥望南方,很远的一座山丘上有一溜青砖红瓦的房子,侧旁开着一扇大门,门上面架着一个半圆形的拱梁,安在上面的兰州十四中农场几个大字,被夕阳染得金黄明亮,噢!农场到了!
喊话!我们向着后面山谷的队伍使劲地喊起来。农场到了!农场到了!一声一声地接力下去,传得很远很远,立刻,欢呼声装满了山谷,惊扰了无数的鸟儿从密林深处起飞,在金色博大的空间、在透明无际的蓝天上飞鸣……
突然,身后有人拽了我一下,待回头看时,那人已将一堆东西塞到我手上, “快!把东西拿着。”还未待我拿稳,他已经转身,向着农场方向跑去,噢!还是王建平同学。低头一看,他塞给我的原来是他的水壶和书包,原来,他乘我们向农场张望的时候,早已将水壶和书包从身上解下来。他这是为了轻装上阵,为十班抢个拉练第一名?头脑刚闪过这个念头,就见其它班的同学似乎也反应过来,纷纷仿效,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解水壶书包和接水壶书包的同学乱作了一团,然后,一个个得以轻装的学生,飞火流星般地向着农场的方向跑去。
这个情节极平常不过,但在记忆深处一直磨蚀不灭:青春时代的秋天红霞,映着沃野上疾跑的青春身影,使我在最短暂最不起眼的人生的一瞬间,见证了足以称道的生命闪光。
不久,我们这些身挎几道书包和水壶的人,走进了农场。
场部建在一个高台上,南依高山,北临我们走过来的平川。场部中间是两个篮球场大小的操场,南北长,东西窄。东面是四间教室大小的学生宿舍,西面:自南往北依次是厨房、会议室兼餐厅的大厅;北面:西北角是场部大门,往东是门卫室和三四间老师的单身宿舍。南部:是食堂库房和一根直溜溜的食堂烟囱,在厨房侧旁有条小道,通向一个打麦场。
陆续赶到的同学,按着宿舍挂着的标明班级的牌子,纷纷涌了进去,宿舍里面排着两长溜上下床,中间是过道,我选准一张床位,顾不得解除身上的“武备”,将床板上的尘土草草打扫一下,身子一歪就倒下去,很快倦意上来,不知不觉地睡去。
吃晚饭时才醒来,走进餐厅,见北墙有块硕大的黑板,黑板上方挂着一条红布条幅,上面用白纸黑字写着一些大字,模糊记得是学农动员大会之类的字样。打好饭,走出食堂,抬眼看到生来没有见过的云霞烧红了半个天,就端着饭盒,走到农场大门东边的一个土坎上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眺望平川和天空。
红艳艳的夕阳,担在遥远的一道深紫色的山梁上。头顶上的云,好似烧得熟透,烧成幽暗的红色,夕阳那侧天空上的云,是一团团金红,夕阳附近的云,则是金黄一片。举目四望,山川土地尽是红色。这景色让我怦然心动,这是只能在电影上看到的景色啊!可是,银幕上的景色是扁平的局部的,而这里的景色却装下了整个天穹、山川、空气和人,于是,莫名的感动和对大自然的敬慕之情,一并涌上心头。
记得当时我的心迹是这样:明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仙台神界,那时那刻却不愿坚守这样的理智,宁愿相信仙台神界的存在,因为唯有这样,美景和神圣相厮守,才能酝酿超越物质世界的冰冷现实,送给心灵温馨的暖意。
现在,几十年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已被岁月的长河分割在永难再会的时空两头,只在记忆的河里,让稚嫩的我和现在的我来重逢叙旧,享尽无限的思念。咀嚼其味,我不由得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