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到达农场的第二天早晨,开了动员大会。直到会议结束,也没见公布拉练的成绩,因为我们班总体成绩是第一,所以老惦记着这件事。可是,竟莫名其妙地再没有人提及。
下午,农场场长带我们十班上了劳动工地。
这是农场身后南山的半山腰上的一块梯田。上方是长满野草的山坡,正下方,是个三台式的地,最高一级是个打麦场、第二级是农场部,再往下就是辽阔的平川了;最东面,梯田连同整个山体被一个巨大的山谷断开,于是地就依着山势向南转、延伸。我们拐过去站在地的南头,可以看到幽深的山谷和对面几乎垂直的山体,网状的羊肠小道附着其上;往下看,远处有一块梯田,在后来的30天里偶然能看到一两个社员在上面平田整地,这块地的下面就是幽深的山谷了。我们这块地长约三.四百米,宽约7米,大部分是东西走向,少部分是南北走向。场长是原来给我们教物理的王老师,一个很随和的人,因为说话含混不清常引起同学们不带恶意的哄笑,由此也影响了课堂秩序,这是他为此申请到农场来的缘由吧。只见他拿根木棍带领大家沿着一条羊肠小道来到地头,指指戳戳地布置开任务,要求我们将所有地都拓宽1米。
站在山上,惬意地望着高天平川,听着王老师的话,心里充满了与这个比教室开阔得多、处处是细腻黄土的地方,打交道的期待,不过,望到西方光气缭绕的天空,心里也发现了自己的失落,原来熟知的书包课本教室外婆父母和家属院内的小朋友,全都悠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山坡、幽谷,天空和黄土地。
当天晚上做了个梦:飘忽地身子不知怎的游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心里迷惑地问,我不是离开了这里吗?周围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和几个熟知的朋友似乎全然听不见我的发问,依然无声无息的走着,遇到我也不躲避,竟像一股气息从我的身子飘然穿过,头也不会地走向远处,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于是,心里火急起来,想大声的呼喊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情急之下去拽熟知的朋友、去触摸路边的大树、电线杆和人行道边的院墙,依然一摸一个空,那一刻,全身似击过一道掣痛心灵的闪电,惊慌地睁开眼睛看,四周依然躺着酣睡的同学,窗外,一根孤零零的木电线杆上亮着一盏灯,金黄色的灯光,烟一样地飘进室内,这才感到原来做了场梦,竟惊悸地出了一身的汗。
后来的日子里,镐头铁锹箩筐,将原来头脑中的幻影压灭,代之于没完没了的劳动、思家的焦虑,也由此孕育了另一种美,用作家老鬼在他所著的反映知青生活的长篇小说《血色黄昏》来讲,就是“血色黄昏”式的美。不过,学农与插队,几乎是没有可比性的。
自此,一种思家的心事被蓝天融化,浑身的劳累用晚霞慰籍的生活,滋生在现实的劳作之外,在灵魂中蔓延开。每次坐在田间地头,或者吃罢晚饭坐在农场大门旁的高台上,都会望天空。甚至在劳动时也会情不自禁地瞥一眼远处。痴痴地想,盘旋在心头,谈不上“心事浩茫连广宇”,只算作懵懂心事问青天吧。
30年后的今天,已成人父的我,同样凝神地审视那个蹒跚在生活门坎处,在苦闷和焦虑中坐在黄土或者挖着黄土的少年,那个脑袋装满神话故事的少年。看着他是怎样在黄土铁锹的生活中,挨在思家和劳累的苦门,被动地扩展着对生活的认知,尽管,远谈不上成熟,但,过去的浪漫,已被现实的风,撕毁, 吹远。
现在,就像看宽银幕电影,看着30年前的那群孩子的所作所为,一幕幕场景一段段故事,让我唏嘘不已。不知道“煽情”,也不知道渲染和抹黑,只是想这支笔不能辜负了那群几多苦干的孩子,不管怎么说,当时,这群孩子大都是真诚的。
现在,耳边响起30年前第一次进入劳动现场时,老师说的那句话:“今天起,让我们展开竞赛吧”!劳动的序幕由此展开。
远景:蓝天白云衬着一道绵延起伏的山梁,远远可见“备战备荒为人民”七个斗大的白底红字标语敷在半山腰上,四周原本一片寂静,却传来悠远的喧嚣声,在半山腰的标语下方升起,将寂寥的空间搅起阵阵涟漪,是稚嫩的声音,一样叫山川大地侧耳倾听;
中景:悬河般的梯田上,人影如梭情势热烈。挥锄挥锹的同学,肩膀勒着绳索拉着装满黄土的箩筐向前冲的同学,都起劲地干活,将梯田溅起一层浪沫般的尘雾,因为新土旧尘混合着,尘土不可能扬得更高。
近景:阳光照着嫩红的脸,挂着汗水泥土混合的浊流。
镜头推移:镐头一下、一下砸向山体,在镐头探进山体的沉闷声里,黏结的黄土,一部分一部分碎裂成土块纷纷掉在地上;铁锹的长木把,被一双双细嫩的手握着,将堆积地上的土,一锹一锹地铲起,装满箩筐;地上的箩筐,静静承载着不断增高的黄土。细看:箩筐用手指粗的柳条编织,箩筐边沿的一头,用粗麻绳拴着,分出两股长长的绳索由两个同学挎在肩上,筐装满了,两人就齐声吆喝一声,俯下身子拉紧绳子往前拽,筐随人动,在松软的地面上划出一道深深地痕印,不一会儿,箩筐就被拉到梯田边,四只手把住筐,猛喝一声,就将箩筐倾斜,随之,整筐潮湿的黄土滚向山下,像飞挂在苍白山脊上的一道道瀑布。
也有轻松的时候。会跑到南面的地头,面对空阔的山谷,大声地吆喝,接着听到整个山谷震荡起自己悠长的回声,心里新奇不已。我第一次站在那里,听到山谷回响自己的声音时,有那么一瞬间,竟冒出奇异的想法。以前,在电影银幕上看到过这样的镜头:山水魁伟的旷野里,人的身影与山水交融一体,这时,人总会将双手圈围在嘴边,深吸一口气,然后放声一吼,接着,山峰旷野萦绕出阵阵回声。那一刻,人的喊声,自然的回声,似乎使画面显得更宽广更奇伟。当时看了只是觉得美,心里并没有产生什么奇异的想法。但是,当自己站在真实的世界里,环望四周,高山巨壑山谷蓝天田野尽收眼底,高大的让人敬畏,辽远的让人心旷神怡,眼前的,让人觉得能听到自然的呼吸,在这真实的三度空间里,人,只剩下感慨地份儿了,虽然处在意识朦胧的年龄,一样为生命的渺小、自然的广大深受震动。于是,本能地要将胸中全部的感慨之气,还有那么一些敬畏之意,输向凝视着自己的辽阔空间,是的,真感到空间有双眼睛看着我,于是,气运丹田,冲着山谷,发出悠长的吆喝声“啊赫赫”!然后,听到山谷和整个天宇的深处,传来同样的附和声:“啊赫赫”!“啊赫赫”!“啊赫赫”!这神秘的声音,这一声声悠扬的接力声,从眼前的空间传向远处,越过山峰,在更宽广的空域里传响:“啊赫赫”!“啊赫赫”!“啊赫赫”!那缠绵悠长的空间回响,难道是生命用自己的声音宣告向自然的回归?他从自然中来,现在又站在了大自然的面前,也算是回归吧!不是吗?回响,就算是大自然对人的接纳吧!人能感到自然在动,生命的脉搏在动,为此他感动不已。一时间竟想:人说出“人话”全得益于喉咙的发声器官,而空间的发声器官在那里,莫非有自然之神隐在高山幽谷和天穹的后面张望着世界,观察着每一个人,然后回应人声?希望是。又想起西游记里孙悟空访道学仙时,被菩提法师用戒尺击头三下的典故,更显出虔诚聆听的样子:企盼神灵对我咕噜咕噜地说出许多意想不到的话。
想法荒谬,也算合人的本性吧,祈求奇迹,在人的心里多会熄灭过?不过,自己还是“理智”起来,毕竟,脑子里装着《十万个为什么》告知的“颤动回声”的原理。但是,奇想的余韵依然袅袅地萦绕心头。浪漫可以给人丰满的美感,不管它是不是真实的,还是愿意乐在其中。喊吧,一次次地喊吧。
有时,也看到自然界里的不详,那是黑色的老鸹带来的。巨大的山谷间,有时会游离一两只这些黑色的家伙,“哇,哇”的怪叫声,拖着恐怖的长腔,让人浑身不舒坦。有时,它们多如乱蝶,噗噗噗地从幽深的谷底升起,像一团黑色的烟雾飘向天空,黑色,刺激着人们的视觉,神经。
四
感到冥冥之中有声音发问:劳动快乐吗?身体说不快乐,心却沉吟一番说是快乐的。
寻根溯源,人有两种性情,惰性和勤奋。不管脑力和体力劳动者,潜意识中总是难免有一股惰性,希望人永远处在安静舒适的状态,排斥、畏惧身体和思维在“动”的过程中备受劳累和煎熬之苦。可是人终归能看透沧海桑田、万物变迁的真谛,不断督促自个儿动起来,人知道,“动”是造化万物的源泉,“静”只是支点,奢望躺在“静”字上获得造化之福,莫过于守株待兔。
无论思考和劳动,但凡身心进入忘我境界,就可以说进入非常主“动”的状态了,你会觉得原来的矜持荡然消失,“动”使生命获得了超常的自由,力如泉涌,思如海腾,周边活跃的现实世界反而静了,黯淡了,迟钝了。这与佛教的坐禅境界绝然不同,这是人对万象更新、时光疾驰的自然界的主动适应和出击,一个个像神勇矫健的驭手,扑向桀骜不驯的万事万物,是的,在人的眼里,自然中的万事万物就是将待征服的无穷野马,脑力劳动是获得驾驭方法和光荣目标的头脑和眼睛;体力劳动是人们跃上马背,驾驭烈马,奔向既定的目标的驾驭技巧和力量。这一切,通过主“动”的思维和行为,将人类推向至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