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隆冬,晴川覆雪,天地一片苍茫。白日依山,暮云合璧,转瞬间惨雾愁云。城乡间的最后一趟班车,如同一滴水墨,嘀地一声,掉进无边的黑暗里……
我裹着一身的疲倦,有气无力地倚在车窗旁,百无聊赖,让我的目光看起来是那么空洞。在飞驰的车轮下,那些路边一闪而过的站点,丝毫唤不起我的一点生趣。班车走走停停,从开开合合的车门钻进来的寒气,灌满了车厢,我不禁地裹紧身上的大衣,被迫着颤动着有些僵直的双腿,顺势抱紧了双臂。车继续开起来,振动的车身,发出马蜂一样的鸣声。我把脸贴近结满霜花的窗玻璃,张开嘴哈着热气。玻璃上的霜化开镜片大的一块,我眯起一只眼向外张望。昏鸦老树间,透出远村的轮廓。树影依稀的荒村,悬挂在严寒蚀骨的天地间,似一幅宋人的老墨。车厢里静得要死,只有司机瞪眼盯着颠簸的乡间公路。
车到镇子里不走了,街上清清冷冷,除了我们几个在终点下车的旅客,再没有同类。如同平地里刮起的一阵旋风,就是这几个人也树叶子似的从我的眼前卷走了。回乡的路,只剩下我一个去走。
从镇子里甩出的一截沙石土路,似从古画里爬出一根枯藤,弯弯转转盘在我的脚下。我已经习惯独自行路,也好,星是我一个人的,月是我一个人,路是我一个人的。古镇看我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在消失的地平线上,起起伏伏。我看古镇是一只出土的陶狗,蹲伏在我的身后,伺机向我扑过来。但现在,我不回头去看他,就像我不喜欢走回头路一样。我默数着路边不多的鬼怪一样状貌的冬树,把脚下漫长的途程,沉重的孤独,无趣的寂寞,一截截缩短。小北风割在脸上,针刺一样疼痛。冷硬的气浪,灌进鼻腔。我的鼻子一酸,憋出眼泪来。偶尔,宿栖的鸟雀被我的脚步声惊醒,石块般飞起来,打破了夜的寂静。当受惊的鸟叫重又归于平静,就只剩下我咯吱咯吱踏雪疾行的脚步声穿行在沉沉的夜幕之中。
冬夜里的寒星,也哆嗦着,像一只只把头缩进壳里的小龟。也许是我的脚步过于莽撞,它们也远远地躲着我,与我保持着亘古不变的距离。距离产生美,产生神秘,产生幻想,产生神话与传奇,也产生一种不需言语的默契。它们不远不近地跟上我,知道彼此在做着伴,就不那么孤独,不那么害怕,不那么寒冷了。今夜月缺。不是弯如娥眉的上弦月,而是细如钢丝的下弦月,透着昏黄的光晕,极像美女的唇。从我们初见,她就一直微笑着,烫贴得如同梦中的恋人,让你感觉是那么舒服,那么美妙。
夜行,最佳的选择是结伙,说话之间,目的地就到了,并不觉得路有多远。如果谈兴深,分手时仍觉得意犹未尽。否则,最好是独行,既不必担心前有强人当道,也不必害怕后有歹人追赶。前面有人倒好些,我只在后面紧紧咬住他,并刻意保持彼此之间的距离。这时候,距离会产生安全感。但前面的人,因为后面有人,一定倍感不适,那种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感觉,像吃进胃里的铁疙瘩,难以化解。
从十七岁离家求学开始,我不只一次独自夜行。这种独行又毫不例外地掉进寒冷的冬夜。因为学校规定不准我们周末请假,也不允许任课教师因为我们这些乡下学生探亲而提前下课,所幸,城乡间还有这么最后一趟班车,只是离城还乡的人出奇的多,背着挎包,冰天雪地里也能挤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那几年,我别的没学会,倒是对挤车颇有心得。当返乡旅客提着大包小裹,蜂拥着在车门口不堪拥挤哭爹叫娘时,我只消侧身贴住车厢,随着前面的人慢慢往上挨,保管比挤在门口上得快;或者干脆不待车上人下来,把一只包裹递上去,率先占住一个座位。如果有同伴,也可让同伴托着屁股,从车窗爬进去。你也许嗔怪我没素质,但我以为,素质是需要基本的物质保障的。素质不是空中楼阁,不能建立在月亮上或者嘴巴上。离开了基本物质,素质也会变质。
我们村前有一条小河,远望黑黝黝的河堤,如同两条苍龙在天地间摇摆起舞。河堤不高,却正好遮蔽了远方的天空。每次跨过河上的小桥,双脚踏上家乡的土地,心里便倍感踏实,倍感亲切,好像能从扑面而来的风里,呼吸到乡间的甜味儿,也能感觉到只有家里才有的那种暖。翻过河堤,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新的天地铺展在我的面前:村庄在望,满窗灯火,如同无数的流萤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上下飞舞……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当我裹着远道而来的风寒,敲开冬夜里紧闭的房门;当父亲从肩头上解下沉重的行囊,捅旺封起的炉火;当母亲惊唤着拂去眉头鬓发间的霜雪,挪身到厨房里热饭热菜……旅途的疲惫再寻不见踪影,归程的艰辛再不存酸苦。因为有家的人,人不漂泊,因为有妈的人,心里有根!
算而今,自己成家二十年矣,住处是一迁再迁,好像离梦想越来越近了,离老家却是越来越远了。班上时间宽裕,很少深夜独行,更不再留意晚归的感觉,只是在偶然想起往事的时候,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寄居在拥挤的城市里,对着渺渺时空,不禁暗自嗟叹:
弦断黄昏独自愁,何处是日暮乡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