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丽英——非常陌生的一位女作家的名字。当她第一次敲疼我的耳鼓,我还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文青。她的《红枫日记》在家乡报纸的副刊上连载。编辑提到她的时候难以掩饰对她文字的喜爱并建议我涉猎打工文学。被一个女人比下去,心里像打翻了一只老醋坛。我刻意保持着一个作者所能表现的谦谦风度,面带微笑,沉默不语,可内心深处多么渴望挂在编辑嘴边的那个名字是我啊!然而,不是!
不久,我见到了让我有些妒忌的蒋丽英。她留着五号头,过度使用激素令她显得肥胖。肥大的牛仔裤,宽松的碎花袄,拉开了她和时尚的距离。可满月似的银脸上,却忽闪着一双没被生活的困窘浸渍的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初次见面,她爽朗地笑着,双手抓住我的手,摇了二下,又烫了似的缩回去,在裤兜边摩挲着。她热情似火,三步之外,即能感受到她的气场。她不忸怩、不羞涩、不做作,不掩饰,不虚张声势,举手投足,完全沿袭着此地乡间的古风。我开始以为她是个相素的农妇,寒喧过后才知道,她现在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报纸副刊的编辑。我更对她刮目相看了。
她也曾青春飞扬,是乡下某高中的一位才女。恢复高考那些年,她过独木桥,考入一所纺织学校,毕业后分配到辽阳某大型国企,从团委书记一直干到车间党委书记。小平同志南巡讲话的春风刚刚融化了护城河的冰雪,可她所在的这家有着光荣历史的国企,却像一座大厦在地震中坍塌。她下岗了。那一年她不到四十岁。佛说,众生皆苦。可佛也无法度她的劫。先是丈夫,然后是孩子,最后是她自己……仿佛是老天故意在捉弄,一通一通任性地向她和她的家人发着坏脾气。丈夫的尿毒症时好时坏,自己的糖尿病被称为不死的癌症。下岗十几年,她拣过筷子,涮过碗,当过家教和钟点工,也做过企业的管理。她把一天切割成若干个单元,在每个时段扮演起不同的角色。明星们在各个城市间走穴,她在城市的街头疲于奔命。明星们的舞台霓虹灯闪耀,掌声雷动。她的舞台却灯光昏暗,无人喝彩。即便一天要打十份工,疲惫不堪的身体像石头一样沉重,她依然没有放弃对缪斯的礼赞,在如豆的灯影里写下《红枫日记》。
她经济拮据,可她的精神比身体更需要营养。她嗜读如命,却因在工作时间读报,遭遇私企主管的白眼。在写给《辽阳日报》创刊六十周年的纪念文章里,有一段描述她际遇遭逢的文字——那是她在穷困潦倒的时光里,路过城市街头的阅报栏。无人的子夜,一位热爱文学的下岗女工,无情地拷打自己的灵魂,责问自己多长时间没有看报了并在心底发出了精神的贫瘠比生活的窘迫更可怕的呐喊。借着昏黄的路灯,寒夜里她伸出被生活打磨得粗糙的手掌,隔着橱窗玻璃,小心翼翼地抚摸玻璃下的报纸,禁不住热泪盈眶。从此以后,应着心灵的呼唤,穿着物质的竹鞋,拄着精神的芒杖,她重新走进风雨……
她主持报纸副刊后,把许多蜇伏的作者重新唤醒——残疾诗人任振科,当代孟郊李苏春,山村才女韩英,草根作者王志胜……被她一一带进文学的圣殿。我也是其中的一员。那一回我到报社看她,她热情爽朗地笑着,眸子里的光像两口小井。她心直口快,三言二语就提到文学圈里德高望重的苗老夫子。苗老得了重病,她和韩老师前去探望,刚刚回来,边搓着冻僵的手边对我说:“苗老师刚做过大手术,虚得很,但他提到了你。说,只要好好写,是能得个奖的!”我的心倏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眼睛里多了一点液体。为了她捎给我的这句话,我重又鼓起勇气,踏莎而行。
零四年我出了一本散文集,赠书给她。我察觉她的神情间霍地有了种刻意掩饰的慌悚。她不自然地甩甩头发,拢了下颈上的围巾,又气定神闲了。朋友们张罗着开我的作品研讨会,我诚恳地邀请她。她那天依然简朴,坐在市文联副主席、创研部主任、知名作家金鹰士老师左手边。她追述着我的创作历程,见证着我的进步成长,沉稳地念出她编发过的我的每一篇文字。那些走远的记忆,被一一唤回。听着她的追述与评点,我泪水潜溢。我默默地在心里一遍遍地感谢着她,因为那些稚拙的习作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为了这次发言,她翻箱倒柜,把它们整理出来。十年,换算成日子,该是怎样一叠厚重的时光?我的那些文字,如同岁月的残片,是她把它们从光阴的河里打捞上来,让它们重现天日。没有爱或者没有耐心,都不会去做,也做不好!她向我致敬并声明被我超越让她看到了自己的懒惰。
蒋姐是个旷达之人,在精神上钦慕鉴湖女侠秋瑾。身体上的不适,家庭的拖累,生活的落迫,都无法禁锢她博大的情怀。她上路了,先是如诗如画的江南,接着是异域风情的新疆,她的足迹忽远忽近,飘忽不定。一篇篇温婉、轻灵的文字透露着她的行踪,让我们有机会捕捉到一点她的风声。也是在文字里,我们知道一场突如其来的病业,打断了她脚下的行程。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已诊断出眼底视网膜脱落,尚不至立时失明,但视物已全凭感觉。谁料,祸不单行。入夏却检验出乳癌。无意间点开她的微信,看到朋友圈里一张她与病友的合影——她满头齐耳短发,站在化疗后脱发的病友中间,若无其事地笑着。不是她一个人在笑,所有的人都在笑。相片产生的艺术效果极其震憾。我被吓懵了,甚至没有勇气打个电话。微信里,她讲述了自己的病况,中间还不忘宽慰我。我发二个红包,想帮她冲冲晦气。她却只肯收下一个。微信里回了八个字:心意领了,不能多贪!
丁酉年九月,市作协换届,她竟来了。病体欠安,病容憔悴,可放达如初。她引用叔本华:人生就是痛苦。我听了眼泪在眼圈里转。这些年她在报社谋了份工作,又办了写作班,境况略见转机,不想又遭此一劫。她有糖尿病,不能开刀,只能选择保守疗法。德泮大哥置宴为她压惊。宴后分手,她说要去化疗了。“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好长一段时间,她个大活人像一滴水,从我们的视界蒸发了。
前些时,朋友创办的微信公众号《衍水文学》改版,委托我请她写一篇寄语发在前面。我在微信里留言,她没有回。隔几日,我打电话给她,明显听出她的气息不够饱满。因为化疗,她吃什么吐什么,连爬楼梯的力气也没有。可她还说病好些了就去西藏。我想,那里是离菩萨最近的地方。
虽然长冬里没下一场像样的雪,但我的心里却飘着雪花。那些六角形的晶体仿佛天神的精灵。我的第六感总是觉得这个冬天真冷,并在阳光下无由地、不禁地、闪电般地打着寒噤。年终岁尾,作协召开党总支成立大会,出乎意料,蒋姐竟然又来了。她带着假发,面色红润,不知根底,根本看不出她是个乳癌三期的患者。会议日程的最后一项,主持人要求与会的作家挨个发言。蒋姐是倒数第二个顺位。她年近退休,资厉并不浅,又与作协的几位领导是朋友,本可坐着讲,可她却站起身。她说文学是她战胜病魔的精神支撑,是她坚强地活下去的理由,是她坚持忍受化疗痛苦的意义。生活无着的时候,文学为她点亮了一盏心灯。钟情文字,让她每月只拿三百块,却编了十年文艺副刊。尽管身份只是个报社的临时工,可她虔诚而快乐,因为她知道,这回她是在为一生挚爱的女神缪斯打工,她热爱这份工作,也就不计较报酬的瘠薄!
我青年时迷恋北岛的诗,至今记得这样的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我现在能说的就是——感谢上苍,让我遇到。人生里的这一场相遇,让我有幸与高贵结伴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