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响沙的头像

响沙

网站用户

随笔杂谈
202004/16
分享

此间最忆是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我世居辽东。在印象派的头脑里,辽东之地正儿八经算是塞外了。辽东人对江南的渴慕,就如同吕布贪恋貂婵,关公爱慕赤兔,而且,早在八百多年前金世宗就为我们辽东人做了历史性代言。

辽东人豪气,不避讳做杯中君子。文士雅集,也愿意喝喝酒,下下棋,侃侃大山。酒足饭饱,茶水续上,天南海北,古今中外,稗官野史,信口开河,滔滔不绝。不论诗词,还是评弹,哪怕闲话中偶尔提到“江南”两字,也会顿觉心中有一朵花儿开了。

“距离产生美。”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因为江南压根儿谁也不曾去,因此上“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就特别考验人的想象力。那份只属于江南春天的美,在心里醇醇的,如同在水乡的茅亭社店里喝状元红或者女儿红才有的痛快与舒爽。八百年前,完顡雍偶然读到柳永的词《望海潮》,不禁勃然兴起,兴师动众,饮马长江。我是平头百姓,一介书生,没有帝王的气概,也摆不起那个谱儿,却要感谢这个时代,不仅免去了一路上的舟车劳顿,而且不战飞越了长江天堑。这是历史上任何一个帝王所不可比拟的。

当我的双脚踏在江南土地上的时候,我的眼睛竟马上呼应了江南的气候,环顾四野,悄然间蒙上了一层雾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脚下的土地爱得深沉。”大诗人艾青的诗句缠绵在我的舌尖,就像茶树叶芽上的一颗颗晶莹的露珠。陡然间,心里的星星都亮了。

三年里有幸三下杭州。这个“下”实在有些来历。《淮南子》载:共工撞倒不周山,天倾西北,地坠东南,形成了中国西北高东南低的地貌。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海拔相对较低的江南自然成为百川归流下行所在。遍览《二十四史》,中国自古外患始于西和北,大一统的王朝,无不是“天子守国门,君主死社稷”,政治上形成了北高南低的格局,习惯把进京面圣曰“上”,离京去往江浙曰“下”。

李白有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史上下扬州最出名的莫过于开凿了大运河的隋炀帝,传说中始皇帝东巡会稽的光芒也被掩了去。“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有“锦绣之邦、风雅之薮”美溢的淮扬,“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可在隋以后,下江南似乎成了禁忌。汉家帝王,除了到了南宋、南明这等逃国地步,极少劳师动众,触碰“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更兼十代繁华之地,游客云集之处。”

下江南最为频繁的是乾隆帝,前后有六次之多。虽然他爷,他爹,为他攒下了厚实的家底,自己又承父祖基业把国家推向极盛,可也经不起几番折腾,逊位前几乎把充裕的国库掏空了。见大势不妙,找了个“我爷爷在位六十年,我不能超过他”的借口,草草禅位给了儿子嘉庆,自己搬进圆明园做起了太上皇。嘉庆也是有些手段,抄了富和敌国的大贪官和坤和大人的家,解了国家仓禀空虚的燃眉之急。

第一次下江南,正值草长莺飞,柳绿桃红。

从春寒料峭的辽东,乘机降落在春意盎然的南国,如同一次无声无息的时空穿越。赤地千里,荒凉寥落的辽东与气候温润,草木荣发的江南,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巨大的反差,强烈的对比,让我联想到西方的文艺复兴,那几幅标志性的油画——战争,女人,血泊,暴露的乳房,鲜红的旗帜,迷漫的硝烟……

早上从苏州赶往杭州,一路上飘着时密时疏时缓时急的小雨。江南人家掩映在翠竹香樟间,一片麦苗新鲜,一片蚕豆雪青,一片菜花金黄,美得像一幅幅湿湿的水彩画。

巴士在环城高速下来,与市区擦肩而过。深宅古院,时尚街区,摩天大楼,似乎都是一张不冷不热的面孔,不抵拒,也不欢迎。一座繁忙的河码头,拥挤着运煤的驳船,几乎看不到人,只簇拥着水泥建筑和钢铁器械,反衬着这座天堂城市的酷。行道树的浓荫流淌着,像运河里的水。一朵朵紫色的玉兰花,像一盏盏河灯浮漾在绿波上。

细雨微茫,云雾缭绕。西湖如梨花带雨,妖娆妩媚,憷憷动人。

春雨如酥。净慈寺下车,司机独自去寻车位。我们沿着湖边走,两旁绿荫如盖,但仍架不住时急时缓时密时疏的春雨。“粘衣欲湿杏花雨。”同行的人陆续打起了伞,五彩的伞花像一只只梭在绿绸上滑。我没有带伞,却拒绝了妻子的好意。我不想错过江南的雨,一任细密的雨点肆意的爱抚。银针一样的雨,蝶吻面颊的体验无以言表,只留甜情蜜意在唇齿间萦绕。当一颗晶莹的雨滴恰好停在了我的睷毛上,扑闪之间,我却想起曾经的一个女孩,只是在北方,在春雨中,调皮地伸出舌尖舔噬落在唇上的雨珠。因为无意中被我发现,倏地羞红了小半边脸。现在,我也学她的样子,贪婪地舔食着江南的雨水,杭州的雨水,西湖的雨水,算是向远在北方的她问候。

西湖有三堤,都是历任杭州老市长疏浚西湖的杰作,也是造福杭州百姓的德政。

白堤在唐时称白沙堤、沙堤,因堤上覆白沙而得名。宋、明时又称孤山路、十里锦。“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荫里白沙题。”白居易于唐长庆二年,自己五十二岁上任杭州刺史,前后三年,仅二十多个月,却写下了二百多首描绘赞美西湖的诗篇,随着他与当世文人的诗歌唱和,杭州西湖的名声随之鹊起,不径而走。以诗代言,是白市长对杭州最大的贡献。人们为了纪念他,指鹿为马,把白沙堤改称白堤。后人多误以为白堤为乐天所建,实大谬矣,却无人计较。

苏堤是贯穿西湖南北的林荫大道,为东坡疏浚西湖掏挖塘泥所营建。东坡两任杭州,与杭州结下了不解之缘。与白居易相比,苏东坡宦途多艰,命运多舛,一贬再贬,于平常人,几成灭顶之灾。即使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一心向佛,求仙问道,亦不为过。东坡为当世大儒,好交游,所到之处不乏儒、释、道三界的朋友,自己对老庄的研究也颇有建树,因此,为古今第一潇洒放达之人。东坡在元佑年间再贬杭州,围湖垦田成风,西湖淤塞已十分严重。身处逆旅,尚能放下自身的悲催,潜心政事,为杭州留下一座西湖,为西湖留下一道苏堤,为苏堤留下春晓,为历史留下一道天人合一的天堂之城,实在是可圈可点,难能可贵。“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是东坡赋予了西湖美人的气质,把西湖的自然美升华到无与伦比的高度。自此后,西湖占领了中国山水的至高点。

杨堤营建稍晚,位于西湖以西。我把它看作文人精神的继续。元灭南宋以后,人们狡狤至及,愚蠢至极,可笑至及,把南宋覆灭甩锅给了没长嘴巴的西湖,从此官家对西湖不但废而不治,而且任豪门占湖围垦。明弘治十六年杨孟瑛出任杭州知州,力排众议,排除荡田三千余亩,疏浚西湖,筑杨公堤与苏公堤遥相呼应。杨公堤将西湖划分为外湖里湖,虽因里湖淤塞,不见湖光山色,但我特别感佩杨公的胆识魄力。在历史面前,他没有逃避责任;在俗例面前,他没有噤若寒蝉;在豪强面前,他没有同流合污;在众志漶漫的时候,他没有随波逐流。他担当,他负责,他作为,为后世保留下这一自然与人文的瑰宝。作为一个当了官的文人,却不失“先忧后乐”、“兴亡有责”的精神光辉。

西湖的美,是天地造化,更是文人情怀。天地赐予她潋滟的波光,空濛的山色;文人赋予她美人的仙姿,花月的灵气。西湖三面环山,山的名字多半还挺讲究,像栖云、虎跑、凤凰、紫阳、南屏、九曜、大慈、秦望、玉岑、灵石、棋盘、天喜、履泰、浅山、孤山等等,让你联想到历史上的神话,民间的掌故,闾阎间的传说,《诗经》和《楚词》上的句子。西湖上建了许多桥。白堤上有著名的断桥和锦带桥,春桃夏柳,秋桂冬雪,是白堤所独有。尤其是那柳,柳丝长垂,柔软无骨,柳叶似蛾眉。细雨微风中,袅袅生香,婀娜多姿,纵豆蔻词工,也道不尽似水温柔。我不知道“西湖十景”中的“六桥烟柳”到底是哪六桥?因为杨公堤上有六桥,分别为“环璧、流金、卧龙、隐秀、景行和浚源。苏公堤上也有六桥,名字分别是:跨虹、东蒲、压堤、望山、锁潣和映波。名字都带着酒和墨的气味,透着那么一点儿文人的酸。

在西湖,最受年轻人喜爱的是长桥,挤满了拍婚纱的情侣。长桥不长,不过三五十米,却因南宋名妓陶师儿与书生王宣教、梁山泊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享誉海内。除去长桥,西湖上还有许仙和白娘子偶遇的断桥,南齐钱塘才女苏小小和当朝宰相之子阮都幽会的西泠桥,并称三大爱情桥。

史载:清康熙帝五次南巡,五游西湖,其间在孤山筑行宫,疏通涌金河(浣纱河)以通龙舟。康熙帝亲笔题写了“西湖十景”,刻御碑六对,建碑亭十二。其孙乾隆帝效尤,六下江南,题诗唱和,刻在碑的背面。“西湖十景”的名字也是风雅得体,妙然成趣。像苏堤春晓、曲苑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映月之类,冥目遐想,或热闹,或恬然,或静穆,或悠远,或孤清,或冷寂……真是各有千秋,难分伯仲。可惜,康熙亲题“西湖十景”仅存“苏堤春晓、曲苑风荷和南屏晚钟”三块。唯足可告慰的是,自康乾南巡以后,南宋画家祝穆、马远笔下的“西湖十景”更负盛名。

走在湖边我在想:在这里西湖与西子,西湖与乐天,乐天与东坡,不期相遇。自然的魔力与人文的魅力巧妙地结合并达到空前的高度。在今人的眼里,又是一段怎样地风流儒雅、清逸洒脱的风云际会?西湖,不论是建筑、园林、植被、文学与艺术,都可称得上集大成之作。凡后来者,若想在中华传统技艺上登堂入室,就必须到此瞻拜风仪。忽然觉得堆烟积翠的西湖,是迈进文学艺术圣殿的一道门槛了,或者说是通达人生理想境界的一座高的台基。

我们走的是苏堤。

抵达杭州之前,我没想到江南竟有这许多的奇花异卉,我认不得它们的名字,好奇地仔细辨认佩戴在它们身上的身份证件,记下了它们的一些特征,比如香樟树和红栾都有红色的叶片。香樟树的叶子变红时,像个小巧精致的荷包,不是新叶,却是老叶,有点像新婚别离的恋人,滴泪泣血。红栾枝梢上新生的叶子是红色的,开始我以为它像北方的枫树或者槭树,结果都不是。和我家门前公园里的那两株玉兰不同,广玉兰株形高大,一片片宽阔的叶子油光发亮,一盏盏细瓷般光洁的花冠,像一只只栖息在枝头的白鸽,只是少了玉兰的精致与娇贵。如果把玉兰花比作妙龄少女,那么广玉兰更似丰乳肥臀的美妇。

花港在苏堤的右手边,几百亩的园,因为下雨,游人并不多。这些年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剽窃、抄袭、模仿之风盛行,江南的名园,著名的古建筑,都被原封不动的照搬照抄,因此,观鱼似乎不再是花港的专利。我在别处也看到过,而且,北京的世博园,河北的白洋淀,印象特别深刻,池中的锦鲤个头也比花港的大,个数也比花港的多。其它地方也看过,只是记忆模糊了。

花港里面有个蒋庄,素有“两面长堤三面柳,一园山色一园湖”的美誉,被推为园中极品。蒋庄建于二十世纪初,原为廉惠卿与夫人虽乏瑛别墅,后为南京富商蒋书庵购得。一九五零年,应学生蒋书庵所请,国学大师马一浮移居蒋庄,国家政要曾亲往蒋庄探望。在我的眼里,蒋庄只是一幢粉墙岱瓦的徽派建筑群,而在历史的时空里,却是珠光宝器的存在。没有马一浮,蒋庄只是万绿丛中一个金粉世家;有了国学大师,蒋庄开始有了灵魂,彰显着中国古典哲学智慧的光芒。

西湖的雨绵密而多情,林妹妹似的抽抽咽咽,竟至嚎啕。绿丛间腾起的雨烟袅袅上升,把满眼的湖光眼色都施了一层别样的颜色。导游催迫我们赶路。原因是后面的游人会很多,我们一众游人排游船会很麻烦。我们不得不喊回散落在花港间的同伴,尾随着她往苏堤深处的船码头。

我们登上一艘威猛的龙船悄然驶离了码头。西湖的水波澜不惊,满盈着,擦着低低的船舷,像一块碧绿的翡翠,上面的船就是些雕刻在上面的虫子;也像一片硕大无蓬的荷叶,托着杭州这座美丽的天堂花园。宽敞的舷船宛如方形的风景画框,一帧帧连接起来,就像电影的胶片。以西湖为外景的影视作品很多,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多,画面唯美的要数《新白娘子传奇》了。提到白娘子自然就联想到“西湖十景”之一的“断桥残雪”。杭州地处温暖的江南,每年湿寒难耐的时日不过月余,不像北方那般寒冷。即使北方,随着全球气候变暖,在辽东冬天也越来越难见一场像模像样的大雪了,何况是江南,更不易见。至于“苏堤春晓”、“柳浪闻莺”,让我想起了一句诗:“如瀑的长发低垂,别几枚发卡多嘴。双眼皮的西湖,娇羞藏进深闺。”

西湖无处不美,湖光山色,亭台楼阁,又何必十景八景。“一山二塔三堤三岛五湖”,因为是走马观花,亦如过眼云烟,多对不上位。弃船登岸,细雨霏霏。原打算在湖边走走的,因为这多情而又恼人的雨不得不改变行程。杭州人热情又精明,在我们乘出租车时,司机师傅也会毛遂自荐甘当导游。他边开车,边吊我们的胃口,问我们知不知道西湖“三怪”。我们都看过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里面倒有“江南七怪”,全真派长门邱处机的弟子,大侠郭倩的师傅。“三怪”却素不知晓。见我们不语,他竟打住了,弄得我心庠难耐,笑答是类似“江南七怪”之类的人物吗?车往前开了一段,他侧了下头,说,看见湖边的那座折线桥了吗?这个叫长桥。西湖上没有很长的桥,所以这第一怪就叫“长桥不长”。

西湖南缘凤凰山北万松岭上有座书院,最早建于唐贞元年间,名报恩寺。明弘治年间改辟为万松书院,明代理学家王阳明,清代大学者齐召南等大儒曾在此讲学。随园诗人袁枚曾在此就读。清康熙、乾隆两帝南巡时,分别赐额“浙水敷文”、“湖山萃秀”。万松书院文星荟萃,慕名求学的自然汇集。民间传说中,梁山伯与祝英台也来到万松书院读书。三年后,染山伯学成下山,同窗祝英台从山上一直送到湖边,两人依依不舍,难舍难分,在这座折线桥上,来来回回送了一个晚上也没走出这座桥,这就是有名的《十八相送》,也是长桥的来历。

剩下两怪是“孤山不孤”和“断桥不断”。虽然孤山为帝王居,断桥有许仙白娘子的故事,却无“长桥不长”有趣。因为孤山景致虽好,却身不能至;断桥无雪,虽心向往之,却不得见。

“西湖春色归,春水绿如染。”不知走了怎样的路,我们乘坐的大巴拐进了西湖边上的龙井茶村。

龙井茶村傍着西湖,嵌在山坳里。严格意义上讲,茶村几乎没有平旷的土地,都是低山和丘陵,因为江南湿润的气候,因为毗邻西湖,因此植被特别繁茂。在北方许多盆栽的观赏植物,像芭蕉、龟背竹、鸭脚木、鹅掌柴、橡皮树和竹子,还有一些不认识的,随处可见,又能随遇而安,并没有在北方那样金贵。

茶庄是一栋二层小楼,北倚着苍翠欲滴的青山,面朝开阔的西湖,门口左半边有一座丘陵,右边山脚下是一小块山地,都被勤劳的主人开垦成了茶园。茶庄的地势较高,院子里用水泥做了硬覆盖,供旅游巴士停泊。院子和湖边的公路有水泥路想通,进出都很方便。站在院子里眺望,正好望见湖对岸连绵起伏的群山,微雨含烟,空濛淡远,有江南女子的味道。回转目光,却发现山的下面,湖的上面,有座低山,整坡满是绿油油的茶树,像一块绒绒的质地柔软顺滑的披肩。再仔细看,茶园里竟然有人,而且不是一个,是一群。我猛然醒悟,春分时节,采的都是婴儿宝贝茶,是茶中的极品。采茶女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也有穿塑料雨衣的,喜鹊一样散落在茶园里。想她们灵巧的手指在茶树嫩枝间像翩翩起舞的蝴蝶飞动,一定是分外好看。可转念又想,这么湿冷的天气里冒雨采茶手指会不会僵硬?心里开始怜惜起她们来。

约略知道西湖边盛产著名的西湖龙井,范围在湖西翁家山西北的龙井茶村梅家坞至龙坞转塘。龙井茶的制作要经过采摘、晾摊和翻炒三个步骤,四五斤青叶才能出一斤茶。尽管茶农不再从事手工炒制杀青的工艺,让双手从老茧横生,手泡里再烫出水泡的艰辛里解放出来,可采摘依然不能被机器代替,采茶工的辛苦,是坐在温室里沏一杯好茶,杯口萦绕着氤氲的热气所体验不到的。

我不禁蹲下身来,细细打量眼前的这一株茶树。细密的枝梢,挂满了孵圆形的叶子,这和江南的阔叶植被不同,密密的,小小的,很像北方那种修成水晶球状的冬青。叶缘下刚刚冒出一星星的幼芽儿,实在是太嫩了,好像用手指一捏,就能掐出水珠来。现在还不是采摘它们的时候,因此,茶园里见不到劳作的人。现在正值采宝贝茶,茶工特别紧缺,几乎所有的茶园都有雇佣。她们是绍兴一带的茶工,等到它们长到形似黄鹂的雀嘴并伸出细细的雀舌,采花工就会转回这片茶园里采摘。我把脸扎在茶树的绿叶间饱吸着茶村里雨水、空气、泥土和茶树的气息,似乎一瞬间整个茶村的湖光山色都虹吸到我的肺腑里,沏出一壶好茶。这沁人心脾的绿啊,在我的五脏六腑间运化流转。

龙井茶得名龙井。龙井位于西湖之西翁家山西北山麓龙井茶村,原名龙泓,是一个圆形的泉池,大旱不涸,古人以为通海,井中藏龙,故称龙井。距此一里许,落晖坞有龙井寺。相传晋代道士葛洪曾在此炼丹,俗称才龙井。经朝历代,几易其名,于明正统三年迁移至井畔,后废弃,今天辟为茶室。龙井茶的产地分布在西湖、大佛、钱塘和越州,因产地不同分别称作西湖龙井、大佛龙井、钱塘龙井和越州龙井。西湖龙井的产地又分狮峰、龙井、云栖、虎跑和梅家坞五地,人们按产地和品质将龙井茶排名为狮、龙、云、虎、梅。同一产地,采摘的节令不同,龙井茶也立分高下,依品质分为婴儿宝贝、黄毛丫头、姑娘、媳妇和婆婆。市面上多的是姑娘和媳妇,婴儿宝贝因产量小,普通人喝不起。即使有钱人,也不易买到。

进到餐堂,茶娘先为每名客人沏了一杯龙井茶。因为绍永书记是全国劳模,我沾了他的光。茶娘特意沏了三杯今年的新茶摆在我们的桌上。我举起杯子,凑到眼前仔细观瞧。龙井茶浮在汤面上,“外形扁平光滑,苗锋尖削,芽尖长于叶,色泽微绿,体表无茸毛;汤色微黄明亮,嗅之,有嫩栗香”(引用)。这香不似崂山绿茶那般醇厚,汤色也不似峨眉山茶那般浓郁。我不懂茶,又是个懒汉,喜得直接冲泡,倒省了洗茶的工序。只是没想到杭州人对茶的钟爱。以前以为北方人喝茶,杭州人吃茶,如同普通话和古白话,虽说法不同,却是殊途同归。可是到了西湖龙井茶村才知道,我们北方人倒掉的茶叶是个宝贝,杭州人是舍不得扔掉的,他们会在齿颊间细嚼慢咽,呷出茶叶里哪怕一丁点儿的日精月华与山光水色,然后和津液一起咽到肚子里。

“一生为墨客,几世做茶仙?”餐后,我们又慷慨了一回,携了西湖的“姑娘”抱回北方的家去。同行的团友,更讨了馈赠欢欢喜喜打道回府。

第二次下杭州,降落在萧山机场,已是夜幕降临。

华灯初上,航站楼、停机坪、跑道、立交桥上的灯光,把萧山国际机场装扮得璀璨夺目,熠熠生辉。杨团长随口念出一句白居易的词:“江南忆,最忆是杭州。”然后,笑着把头转向我。明摆着,他是让我往下接。团友们向来认为我饱读诗书,是个有学问的文士,可我真的是大姑娘上桥头一回听到,怎么对得上来?

刘哥联系在杭州发展的堂弟刘总。因为我们搭乘的航班晚了二个小时,刘总以为我们不会来了,已经带着接机的车队回去了。杨队吩咐我们自己想办法找车,可接到刘哥的电话,刘总非要我们等,表示马上返回来接。

接到我们,兄弟久别重逢,刘总非常高兴。上了他带来的奔驰商务,安顿好行李,夜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前方灯火时紧时疏,忽明忽暗,却不辨东西南北与城市乡村。大约跑了一个多小时,车停进一处山庄会所。会所是一处中式仿古建筑,虽然规模不大,倒也是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假山廊亭,小桥流水,精巧别致中透着典雅与灵秀。

接风宴还没有开始,团友们三三二二凑在一起闲话。刘总、杨队和刘哥聚在角落里喝茶。我扶着朱栏,透过锁窗朱户望出去,隐隐约约望得见建筑工地上塔吊顶上的指示灯。其余影影绰绰不甚分明,不知是湖面,还是水田。间或,一二声鹧鸪的叫声穿透黑沉沉的夜幕落到我清冷的心上。

接风宴吃的是杭州菜,造型考究,口味清淡,但主题却不是吃菜。桌上百味,只是一味儿。因为接风酒总是免不了的。碰一下,干一个!刘总的酒多,像西湖的水,可以供我们游泳。

我们下榻在杭州上城区马可波罗假日酒店,距市心和西湖都不远。我住的楼层较高,早晨起来透过市区的屋顶可以望见半个西湖。可惜,连日里不见日出,因此,西湖的山水好像着了淡淡的一层水墨。晚上却好,湖岸上的灯亮起来,亭台楼阁的轮廓,在我心里映出暖暖的光影。

早餐前,我约同室的团友到西湖边散步。出酒店,顺着门前的平海路向西,穿过浣纱、东坡、湖滨等几条马路就到了西湖边。一个工人师傅站在齐胸深的水里,一组一组地检查埋在湖里的喷枪。忽然颖悟,晚上,美奂美奂的音乐喷泉表演就是在这里。

有时候,越是朦胧你越是想看清楚。湖面上,白雾茫茫;群山间,云气缭绕;塔,堤,楼,阁,亭,榭,岛,约好了似的,齐齐的退远了,在隐隐约约中,都变得依晰仿佛,是是非非。西湖边有二座宝塔:一座是西湖南缘夕照山雷峰上的雷峰塔,一座是西湖北面宝石山上的宝俶塔。明末杭州名士闻启祥将两塔并论:“湖上两浮图,雷峰如老纳,保俶如美人”。

我们向宝俶塔的方向走。坊间人们大都误以为宝俶塔系吴越王钱缪所建,实为五代后周年间佛教信徒吴延爽为安放唐代高僧东阳善导和尚舍利所建的九级浮图。北宋咸平年间重建时改为七级。元朝延佑年间至明嘉靖年间宝塔屡毁屡建,明万历七年改建为七层楼阁式,可登高望远。 民国十三年塔身倾斜,重建为八面七级实心砖塔。国家发行面值一元的纸币背面图案就是宝俶塔和三潭印月。这幅图是人为组合的,因为那个取景角度任何高妙的摄影家也不能完成,但并不妨碍它们一起成为西湖的标志,而且,留心的读者会发现,在香港拍摄的《新白娘子传奇》影片里,法海和尚镇压白素贞的,也不是雷峰塔,而是宝俶塔。

沿着湖边向北,湖畔是滨湖公园。杭州人起得早,或跳舞,或打拳,或挥扇,或演剑……在一片残荷边的水榭亭台间,措置着零杂店和茶馆,喝茶的客人还没有光顾,却有一桌麻将聚了不少的人。湖边林阴草坪间散布着各式各样的雕塑,有茶壶,有人脸凳,有背包客,有现代行为艺术,有历史人物。湖边树下的理石路面上隔几步就是一幅画,有砖雕,有石刻。题材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市井百态都有,寓意不外多子多福、吉祥如意、平安富贵、喜寿康乐,雕刻者技法高超,作品雅俗共赏。

湖里的船开始多起来,有轻巧灵活的七板子,有威风八面的龙船,有轩敞明亮的亭船。好像都是公家的,虽然没有人坐,划小艇的船家仍聚在一起戏耍,丝毫没有生意清淡的愁苦。码头边的树下塑着一对对弈的老者,浓郁的市井休闲气息,“观棋不语”的君子协定,在舒缓清脆的落子声里挥之不去。我驻足在一组古装的群雕前:揖别的诗人,捧酒的路人,肃立的童子,蹒跚的老者,牵马静待的仆从,再现了长亭送别的场面。能够令杭州百姓扶老携幼,提壶携浆,依依不舍夹道洒泪恭送的,除了白居易、苏东坡,也就是杨公瑛了。从服饰上看,非清非宋,不难猜出三分。白居易在杭州刺史任上,政声有口皆碑。公元八百二十四年五月调任洛阳之际,杭州百姓倾城而出,与老市长依依惜别。

从西湖边的雕塑,不难看出杭州城历代守护者的良苦用心。每一物都经过深思熟虑,大凡杭州的物产和对杭州有过贡献的历史人物都有反映。虽然无声无息,却艺术地展现了城市深厚的文化底蕴。这是杭州人面对历史与未来独有的自信与睿智。

我们一路拍照,一路急走。转过弯向东穿过长长的水榭,穿过高过人头的荷浦,再折向南,一路带着小跑,登上断桥。堤边湖畔,遍植垂柳,沿着白堤向湖里走,就进了孤山风景区。我又记起了白居易的诗“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时间不早了,同游的团友提醒我该回去了。我站在断桥上心想:虽然没有抵达孤山,没能亲眼目睹“孤山不孤”的意趣,但我已经神游。在白堤上与如许多的古人相遇,已不虚此行!我要回去了,也许永不再来。既然相遇也是一场美丽的别离,人生的聚散离合又何必计较太多?

二十国集团杭州峰会是去年的事儿,虽然过去已经一年有余,但是,杭州依然珍视意大利大旅行家马可波罗六百多年前授予它的荣誉——“世界上最美丽华贵的天城”。

杭州上、下城区的同仁介绍,为迎接峰会杭州不遗余力,尤其是对老城区的改造,称得上脱胎换骨,但必须是原汁原味。我们先被安排到老城区看弃管楼的物业管理。出乎意料,名为弃管楼,却管理得井井有条,卫生、绿化、车辆停放、功能区划分,都彰显着杭州城的管理能力与水准。接着看普通的商住区,虽是深秋时节,院内依然绿意盎然。大型的水法水花晶莹,露天的泳池清淤见底,大理石雕塑点缀着草坪林阴。代表性的热带植物芭蕉、椰子、苏铁,亚热带的竹林、三角梅、桂树、香樟,都侍弄得郁郁葱葱,浓荫如盖;柑桔、橘子更是果实累累。院中曲径通幽,花木扶苏,看是无意,却是匠心,完全抵得上我们北方的热带植物园。最后参观的是豪华商住区绿城兰苑。知道江南的传统园林甲天下,却不知道现代的江南园林艺术达到如此高的境界。就像刘佬佬进了大观园,我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喜欢。虽非真山真水,却是林深蔽日,绿草如茵。一草一木,一石一泉,都经了能工巧匠的精心设计与打磨。方寸之中,奇芳异卉,灵岩怪石,小桥流水,曲径回廊,疏密有致,可谓是一庭一世界,一院一洞天,让我们不禁为之连连赞叹!

杭州有天堂之誉,在我看来,全赖得“西”字之利。杭州城西有西湖,西湖之西是西溪湿地,西溪之西是留下。留下之名,得之于靖康之乱,康王赵构南逃过长江,见此地风光旖旎,物阜人丰,不想走了,有意在此建都,因此有了留下镇。近午,主人留我们进工作餐。席间偶尔聊南宋的历史,聊凤凰山、万松岭下的南宋皇宫,聊南宋御街……主人似突然想起,最近在老城区改造时发现了秦桧的府邸遗址,专家考证,宋高宗赵构禅位后搬了去进行了扩建,建议我们去参观。我当然想去看看,少小即习宋代诗人林升的《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父兄被金人掳获,生灵涂炭,百姓离乱,而这一众亡国君臣,劫后余生,不思恢复,却僻安江南一隅,在杭州大兴土木,筑豪华宫室官邸,把一个西湖建成了纵情声色的安逸淫乐之所。君君臣臣,终日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醉生梦死。

宋代大画家张择端无比自豪地绘制了《清明上和图》,反映当时北宋都城开封的繁华。而南宋虽经战乱,富裕程度较北宋却是有过之无不及。英国剑桥大学李约瑟博士,美国经济学家爱德华,史学家陈寅恪,将宋朝从科技、文化、经济领域与同期的欧洲进行了比较,得出的结论无不是宋朝堪称当时世界第一大国,开封堪称当世首屈一指的城市。然而,富而不强,结果又如何?偌大个朝庭,被辽、金、西夏任意欺凌。何也?大汉以“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昭告天下;盛唐以“宁为百夫长,不为一书生。”为人生追求;而到了宋朝却峰回路转,把“功名只尚马上取。”变成了“做人莫做军,做铁莫做针。”“状元及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强敌于穷漠,凯歌奏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可及矣。”成为整个社会的风习,后果是重文轻武,民气柔靡,娱乐至死。朝堂上排摆些个“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文臣和一干“诚惶诚恐若寒蝉”的武夫,任辽金西夏随意蹂躏摆布,真是恬不知耻!

西湖不夜,杭州忘忧。我却依然记着。晚饭后,见天未雨,约了团友打算到御街走走。香樟是杭州的市树,桂花是市花。在街道旁亭亭如盖。湿润多雨的气候,就像美容院里的加温器,把植物的叶子呵护得流亮碧绿,纤尘不染。街道两边的建筑不论新旧,都透着江南徽派建筑的灵韵,哪怕只是一袭锁窗,一坡黛瓦,一堵粉墙,一块雕刻,都为杭州贴上了独特的标签,都洋溢着江南之地深厚的文化底蕴。走在整洁而美丽的老城区,不禁暗暗羡慕杭州人的福气!

一座古香古色的门楼从右手边闪出来,凹陷在粉墙里,虽然矮小,却翘角飞檐,端雅沉稳。天阴沉沉的,又是晚上,路灯也不明亮,可额上“西泠印社”四个字仍依晰可辨。角门开着,里面一团漆黑。我不禁哑然,与团友互递眼色。心里想,不是要去御街的吗?怎么竟误打误撞到西泠了呢?再仔细看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印刷厂”,方恍然大悟。我向团友夸耀说:“我的同乡篆刻家张鹏先生就是西泠印社的社员呢!”

估计从酒店已经走出好远了,天又飘起小雨来,就只好回去。回去查看地图,竟是方向弄错,一路走到西湖边上的西泠了。号称天下第一印社的西泠,我们终究是有缘的。

从西湖边乘观光抵爬上夕照山,传说中的雷峰塔就在眼前。

我从鲁迅先生《论雷锋塔的倒掉》文中听到了一九二四年进步人士的欢呼。雷峰塔的倒掉完全归功于杭州城四野的信众。在他们的法眼里,雷峰塔的残砖不再是泥土和火的杰作,而是能医治人间病痛的灵丹妙药。抠塔砖研磨成粉末,从塔砖里搜索经文。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深深为国人痴迷于此的执著精神感慨。正是因为民众的愚顽痴狂,赋予了雷峰塔有孛常理的意义,因此,才有中国先知们的塔毁人喜。

雷峰塔的倒掉不能不牵连到我们的“好邻居”日本。明嘉靖年间,倭寇入侵杭州,纵火焚烧雷峰塔,只剩塔身,经此炼狱,塔身通体赤红,貌凝重苍古。在明崇祯时的一张西湖古画里,雷峰塔已然塔顶残毁,老树婆娑。清雍正年间成书的《西湖志》交待:“孤塔岿然独存,砖皆赤红色,藤萝牵引,苍翠可爱,日光西照,亭台金碧,与山光倒映,如金镜初开,火珠将附。虽赤城枉霞不是过也。”正是日寇的毒火炼出了雷峰塔的药用功效。

雷峰塔倒掉了,随着塔砖中秘藏的一部经文面世,它的身世之谜也由此揭开。雷峰塔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吴越王钱俶因黄妃得子而建,初为“皇妃塔”,后因地处雷峰之上,改名雷峰塔。雷峰塔的重建牵动着社会各界有识之士的心。二零零一年三月十一日,中央电视台破例直播了雷峰塔地宫开掘过程。从地宫里出土了伄螺髻发舍利的纯银阿育王塔和龙莲释迦牟尼佛坐像等数十件佛教珍贵文物和精美供奉物品。新塔原址建造,清华建筑学院设计,地下两层,平面八角形。台基周边装饰汉白玉栏杆。台基以上塔身耸立,外观五层,其中第一层分上下两层,由于外观上檐较高,才产生是一层的错觉。各层屋面覆铜瓦,每个转角置铜斗栱。飞檐翼下悬挂铜风铎。从二层起,每层建有外挑平座,栏杆环护,绕塔而成檐廊,供游人凭栏远眺,观赏湖光山色。新塔通高七十一米,塔身高四十五点八米,塔刹高十六点一点。塔中心安置了两部透明电梯,周围是不锈钢扶梯。雷峰塔也是古今中外采用铜件最多、铜饰面积最大的铜塔,脊、柱、瓦、栏杆等都采用铜制。铜瓦经过防氧化处理㕵青铜色,与陶瓦非常相像,而且瓦与瓦之间用螺丝加固,不容易脱落。这么高这么重的塔,完全采用钢架结构支撑,主梁跨度达三十余米,创造了古塔建筑技术的全国第一。

新雷峰塔镇住的不是白娘子,而是倾斜的老塔基。不要瞧不起这截残破的塔基,它代表着雷峰塔悠久厚重的历史和美丽动人的传说。为了保护它,参与雷峰塔设计建造的工程技术专家开创了传统古塔复建的新工艺。如果老塔承载着雷峰塔的前世,那么新塔自然而然地代表着雷峰塔的今生。我开始以为乘电梯可以直达雷峰㟷的顶层,结果下了电梯还要顺着扶梯向上爬一层才能登顶。

站在雷峰塔上,登高望远,云雾迷漫,山水空濛。南屏山前净慈寺恢宏的建筑群落,依山就势,巍峨壮观。转过来向西湖眺望,天水一色,可以望见白堤尽处的平湖秋月和掩映在万绿丛中的楼外楼建筑群。来来往往的游船,像织布的梭,在绸缎般平滑的湖面上划过,漾起一缕缕的觳纹。船走远了,好像有一只熨斗把湖面上的褶皱又烫得平贴了。湖面又恢复了平静,像天上的仙女丢在群山间的一块宝镜。

秋天的天气瞬息万变。刚才还算平静,可天风过处,浮云扰动,漫空飞霰似有还无,在我们的发丝间藏惹,就像满天星的苞蕾。渐渐地,天上的云变成了怨妇,开始轻轻涰泣,细雨静静地洒在湖面上,像牛毛,像绣花针,疏疏落落,让人想起苏东坡的诗句“沾衣欲湿杏花雨。”如果不是身在雷峰塔上,真相信步到苏堤上去寻一千年前杭州太守的春梦。突然,山风乍起,从南屏山的茂林密叶间,穿过雷峰塔翘起的飞檐,掀动了飞翼下的风铎,清脆悦耳的铃声,雨点一样晶莹,烫贴地落在我谛听的耳鼓里,我幽冥的心里。不肯安分的风,卷裹着细密的雨滴,吹到湖面上去,留下千万只风的脚,雨的脚。风闪电般从湖的这边吹到那边,又从那边吹到这边,像一群追逐的雨燕,翼尖不断拍打着平静的湖面;像一团嗡嗡叫着的小蜜蜂,揉捏出无数细碎的小花瓣;像草原上奔腾的马蹄,踏出一朵朵晶莹的雨花……雨烟袅袅地升起来,笼罩了坦荡无垠的湖面。再看白堤,在视野里模糊了。绿玉打狗棒般的苏堤,也变成了一条时隐时现的青蛇。

导游说,晴西湖,不如雾西湖;雾西湖,不如雨西湖。感谢你西湖,虽然我只是匆匆的过客,你却把最美的给我。

夜幕降临,这是西湖的夜。

我们顺着湖堤去“楼外楼”。这是一片仿古建筑群,座落于孤山脚下,在六一泉旁的俞楼与西泠印社之间。最初是建于清道光二十八的洪家菜馆。创始人洪瑞堂本是一位从绍兴来杭州谋生的落第文人,他从南宋诗人林升的诗中撷取三字为自己的小店取名“楼外楼”,仅此一点让人产生无尽的联想,然而,就是凭此一点文人的情怀,为日后的楼外楼奠定了不可小覤的格局。

洪家娘子善烹湖鲜,做得一手好菜。洪掌柜又好结交社会名流,楼外楼在江湖上名气日盛,杭州和来杭的文人雅士都把来楼外楼小酌当作人生一大快慰,因此,楼外楼的生意日益兴隆,名播海内。天下并非一楼,楼外楼却能独占鳌头,不外是籍西湖美景和文化的力量。西湖四时虽好,可文化才是灵魂,没有文化的润泽,西湖也不过是一潭半死不活的水。

到过楼外楼的墨客骚人和军政要人很多。建国前有孙中山、鲁迅、郁达夫、竺可桢、马寅初、丰子恺、潘天寿、、马上浮、俞曲园、赵朴初等,建国后有周恩来、陈毅、贺龙等老一辈革命家和文化名人吴湖帆、盖叫天、江寒门、唐云等,在登楼品尝佳馔名肴之后,题诗作画留念。因此,今受邀登楼,附庸风雅,既感到受宠若惊,又觉得快慰平生。

团友们聚拢在楼外楼门厅欣赏东阳木雕大师陆光正的作品《东坡浚湖图》,我独自踱到湖边。天下着小雨,湖上吹来的微风也湿漉漉的,堤边的柳粘了雨,柳丝间的红色纱灯更显孤清落寞。夜色更加苍茫,西湖的山水建筑仿佛都笼罩在一袭黑色的柔纱里,堤上的行人和往来车辆像针和子弹,却穿不破这层柔韧的胞衣。山和堤树的影子,浅得像中国写意中的淡墨,似有还无。夜行船泊在码头上,船篷上吊着灯,在夜幕下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像明亮的眼睛。唯有“一寺二塔”被灯火妆扮得如同神话里的天阙,让我想起柳亚子的词“火树银花不夜天。”只是不知那边的人热闹着忙些什么?

“西湖醋鱼何处美?独数杭州楼外楼。”楼外楼名厨云集,佳肴迭出。杭州人家里来了客人,到楼外楼品正宗的杭帮菜亦是约定俗成的习俗。我们点了西湖醋鱼、西湖一品煲、叫化童鸡、八宝满口香、蜜汁火方、龙井虾仁、油闷春笋等几道菜。叫化童鸡最特别,厨师推着餐车过来,搬出一只泥西瓜。敲碎泥巴,掏出一个小个哈密瓜大小的硬物,用细纸仔细包裹。剥掉薄纸,露出里面黄中泛绿的荷叶,荷叶外用麻绳捆绑,剪断麻绳,去除荷叶,一只带着淡淡荷叶香气的叫化童鸡才跃然而出。大家无不称羡。待服务员把叫化童子鸡在白凤造型的盘子里放定,不约而同地举杯相庆。

餐后,徒步前往栖霞岭。岳庙正门对面灯火辉煌,人潮汹涌。远远的以为是夜市,近了才知道,这里是露天剧场。由著名导演张艺谋亲自执导的大型水上情景表演交响音乐会《最忆是杭州》就在这里上演。天、水、山、月、歌、舞、船,在灯光的闪烁变换中,美仑美奂,恍若仙境。可最让我感佩的,倒不是节目编排如何精巧,演出的盛况如何精彩,而是那些在初冬的夜晚,在湖面上涉水表演的芭蕾舞演员。不像其他的舞者,她们不能穿雨衣和雨靴,只穿着单薄的演出服,在微雨中,在冷水里,专注地舞着,像一团在湖面上旋转的火焰,给人鼓舞,给人力量,给人温暖……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第三次下江南,车过钱塘江。摇下车窗,眺望钱塘江,江面宽阔,天水茫茫。江岸边就是码头,停泊着巨大的江轮。我被钱塘江雄浑的气势所震摄,痴痴地望着滔滔不绝的江水,竟半天回不过神来。

在东北老家,辽河绝对算是一条大河了。在盘锦地界一座公路桥横跨在大辽河上。记得那年晚秋去辽河湿地去探苇海红滩,不期遇到辽河。浊黄的一脉荒流,从遮天蔽日的芦苇荡中仆仆奔驰,就像一个徒步穿行在荒野之上的流浪汉,蓬头垢面,鹑衣蔽履,粗旷中透着野性,散发着迷人的男人味儿。过往车辆都情不自禁地停下来,迎着从旷野河滨吹过来的烈烈秋风深情地驻足眺望。当他们纵情呼喊着母亲河的时候,我的心头却萦绕着腾格尔的那首《母亲的草原,父亲的河》……

在萧山,好像有一支无形的巨笔,饱蘸着山水之灵秀,在天地间书写出一个旷世未有、惊世骇俗的“之”字。一条朝气蓬勃的大江从笔底流出,向着东海日日夜夜奔流不息,并以优美的姿态,以一种象形的方式,告诉我们“浙江”之所以为“浙江”。这个“之”字,堪称天地绝书。

钱塘江驯服地从一架窄狭的钢铁大桥下流过。这座桥是钱塘江上第一座钢铁大桥,由中国人自己设计建造的第一长桥,然而,很不幸,它遭逢乱世,刚刚落成不久即暴发了中日战争,为阻断日军南下,它的设计建造者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院士又亲手将它炸断。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就像一个母亲亲手毁掉自己的孩子,但为了挽救国家和民族危亡,有多少个茅以升含悲忍泪痛下决心!如今,随着新中国的建立,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国家的强盛,交通事业的发展,钱塘江上建起了一座又一座跨江大桥,锋头劲暴,远远盖过了它,但它却像长城一样矗立在钱塘江上,矗立在杭州人的心里,矗立在历史的天空!

我们到江干区,宽阔的街道旁尽是高大的玻璃幕墙建筑,佐之以高超的工程绿化与造园技艺,街景既现代国际,又时尚风骚,彰显出繁华大都市的国际范儿。

在参观G20杭州峰会会址时,我们无不为这座雄伟壮丽、恢弘大气的建筑群落感到骄傲与自豪。它的建筑风格既继承祖国悠久建筑传统,又借鉴欧美流行建构风格,大到整幢建筑物的穹顶,小到一块木雕花纹,每一环都精益求精,一丝不苟。在距地面三十多米高的屋顶,建设者设计建造了一座空中花园,虽然不算很大,却尽显江南名园风采:一块湖石,一座假山,一株树,一块草坪……在空中花园里看着都是那么舒服,那么美!

解说员手指着江边上塔吊林立的地块说:“这是杭州亚运园,那两个圆形的屋顶就是主场馆。”瞰着体育场隐约的轮廓,我分明看到一面大钟,在分针、秒针的二重奏里,杭州步入了自己的亚运时间。啊,杭州!枕着这条美丽的大江,我们分明谛听到你走向世界的脚步,世界向你走来的脚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