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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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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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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母爱

 母爱是需要感悟的。个体的独特性,造成母爱表现的差异,但她们绝非截然不同,在精神上完全是殊途同归。我对母亲的全部回忆,大抵可分为二类,一类是严格的管束,一类是有限的放纵,而其中最温情的部分却彻头彻尾地源自我的味蕾儿。我不认为粗鄙的食物是对消化系统的折磨,可色、香、味、形俱佳的美食,更具有不可抵御的诱惑与魔力,它不单是赖以裹腹的食物,更是食之艺术。而这艺术的创造者,理当接受膜拜顶礼。也许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在磨砺我们脾胃的同时,也砥砺着我们的性格。然而,在玉米面、高梁米主打的餐桌上,我更渴望美味儿的色诱,并心甘情愿为之神魂颠倒。

前日,出差到北京,公租车的司机是一位老北京,一口纯正的京片子。我灵机一动,主动跟他攀谈,并似是无意实为有心地向他打听北京什么地儿卖全国各地的小吃。这是我跨世纪前立下的宏愿,余生誓将天下名吃一网打尽。虽明初大儒宋廉最看不起“口体之奉”,但竽老人传早有定论,时位移人。我们的胃口已经不再仅仅满足于温饱,而开始讲究食物的品相。所谓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得健康而精致,不单是一种追求,更是一种境界。按照司机师傅的指点,我们从下榻的京伦宾馆,乘地铁去了簋街。簋街是一条老旧的街市,临街清一色的古建筑与见缝插针嵌进去的现代建筑,经过商家的装修,面目狰狞可笑。一盏盏纱罩宫灯挂满了街市,幽明的红光在漆黑的夜的萱纸上晕染开来,整个画面流淌着脂粉般油腻的暧昧。相比于星级酒店,簋街就是五方杂处,经营的吃食虽是天南海北,口味虽是苦、辣、酸、甜、咸,但都隆重主推川中美味小龙虾,其红火热闹更像过年与庙会。

手里抓着淋漓麻辣香浓油汁的小龙虾,那种被热椒油滋得通体鲜明的红色,令人馋涎欲滴。一连数日被暑热摧残得一蹶不振的食欲立时大开。这让我自然而然地想起儿时母亲做给我们的辣椒酱和爆活虾,那是温饱尚未解决的年月里令人震撼的美食。尤其那种撩人心魂的油炝辣椒的香味儿,从窗口钻出来,飘到街上,灌入鼻孔,缭绕萦回,让整座村庄都不禁地接连打着响亮的喷嚏。我们家是从城里回乡的下放户。于是,一向自视甚高的母亲把还乡务农看作是最不能容忍最没面子最不光彩最可耻的事。因此,虽然生长在农家,母亲却拒绝下社劳动,不肯承认已经彻底改变的命运。生产队的队长把和母亲类似不愿意参加集体劳动的妇女集中到队部里办社会主义再教育强制班,但根深蒂固的虚荣心让母亲选择了顽固不化与冥顽不灵。对此,父亲并没有表示强烈的反对,因为父亲自愿还乡并没有征得母亲的同意,母亲被连累被坑害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时时寻机向父亲兴师问罪。父亲生性暴烈,不能克制忍让,把日子过得如同火药筒。弥漫的火药味儿充斥着,呛得我们透不过气来。哭丧着脸要挨骂,哭天抹泪就要挨打。我们如同一群受伤的小兽,把哭声咽到肚子里去,把眼泪憋成过江过河的大鼻涕。如果不是考虑离开父母无法生存,我一定会离家出走,寻找属于我的自由的空气。我觉得我的父母是世界上最不负责任的父母,是最没有资格做父母的父母。我也曾憎恨,但却无法选择;我也曾羡慕,但却无法调换。

孩子的情绪大抵做父母的都能够感觉到。受伤的心灵更需要弥合与补偿。在物质奇缺的年代,母亲的方式就是改善生活。母亲在城里的工作是食堂管理员,相当于半个厨师。煎炒烹炸无不精通。可由于缺食少穿,母亲生不逢时,无用武之地。更多的时候,是向我们讲述清真烧麦、驴肉火烧、吊炉斤饼、龙须寿面、冰酥白肉等她做过吃过的“珍馐美味儿”。在她洋洋得意时,我们却如同木雕泥塑,榆木脑袋就是不开窍儿。我们厌恶望梅止渴,厌恶画饼充饥,厌恶天方夜谭!因为我们压根儿就没见过没吃过什么龙须寿面、冰酥白肉,对超出我们想像的诱惑,我们具有天然的免疫力。可我们极其渴望实实在在地改善生活,绝非话聊式的精神大餐。母亲看出了我们的不屑,却并不气馁。当到了动真格的时候,母亲不甘示弱的天性炮仗般被引爆了。不得不佩服母亲化腐朽为神奇的技艺,哪怕只是萝卜、青菜、土豆、豆腐,她也能弄出一桌只属于我们的“满汉全席”。村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母亲是当之无愧的主灶。再困窘的人家,她也能凭了手艺,帮助主家护住颜面,而得到亲戚邻里的交口称赞。

粗粮细做是母亲的拿手好戏。夏天里把高粱、土豆浸泡发酵,滤成米粉,再用米粉烙饼、煎包、包饺子,做成的美食,皮薄而透明,如同水晶。如果用鸡蛋菲菜或香椿鸡蛋做馅,从薄薄的皮下透出可人的嫩黄与鲜绿,让人联想到杜甫的名句“两个黄鹂鸣翠柳”。盛在白色的瓷碟里,精致得简直就是一件工艺品,金贵得舍不得吃。横了心,闭上眼,轻咬一小口,那渗着油水的滋味儿,既香且甜,醉得如同喝了红酒。母亲手掐着锅铲,守着锅台,看着我们朵怡时的幸福甜蜜,那神情真比她自己享用还要高兴。

母亲最擅长烙糖酥饼。可烙饼的面粉却少得可怜,而我们的胃口又好得能塞进一头牛。烙糖酥饼的绝窍主要是和面与炒酥。面要温水和一半,然后仔细揣,揣匀后放在面盆里醒着。醒面的功夫,母亲吩咐我们抱柴烧火,母亲则刷锅炒酥。酥分油酥、面酥与肉酥。油酥最省事,但烙出的只能算油饼或是一斤一块的斤饼;肉酥其实是肥猪肉炼油的副产品,剁碎,用擀面杖擀匀即可,但一年当中除了杀年猪,没法得到许多的油资水。面酥全凭炒酥人的经验。把面粉和豆油在锅里翻炒,散发出幽幽的带着麦香的油烟儿。母亲不错眼珠地盯着,不敢丝毫地麻痹大意,因为炒酥最讲究个火候儿。面酥炒到色泽金黄,质地沙爽,互不粘连为宜。如今,油烟已被视作空气污染,而当年却是我们大饱口鼻之福的难觅良机。我们围着灶台,贪婪的吸吮,吞咽,可嘴里仍悄然地爬出馋虫来。

糠酥饼的做法并不复杂。把醒好的面擀成一面大锣,再把晾凉的面酥均匀地撒在面片上,接着把撒了酥的面片从一头卷起。卷时要紧致,不能是空心的喇叭状。然后,用刀均匀地切成数段,揉成花苞样的剂子。把花苞擀成荷叶,填进用面粉和糖按一定比例调和的糖馅,捏实压扁,再擀成银元状,即可入锅煎烙。当一块块薄饼在火的煨烤下,表皮变得焦黄酥脆,并因内里的水气澎胀而变成一只只气蛤蟆时,饼便熟了。但蛤蟆蹦出锅前还要被快速抓起,然后大力摔在锅圈上,这样烙出的饼才会起酥。吃起来才外焦里嫩,甜香适口。大家给母亲烙的饼灌了个名号“千层酥”。在我们狼吞虎咽大快朵怡的时候,母亲则忙着呛油煲汤。汤并不名贵,无非是白菜豆腐,但对我们来说就是“珍珠翡翠白玉汤”。快乐融在里面,幸福融在里面,母爱也融在里面,像无声无息的甘泉将我们的心灵滋补与营养。

母亲病后,置身阴阳二界,游走人鬼之间,被无情地打入另册。随着年岁的增加,清醒的时候愈少,糊涂的时候愈多。六旬以后几乎成年累月处在浑浑噩噩的混沌状态。她目光呆滞,神情木讷,口流长涎,衣襟污秽,走路蹒跚趔趄,形同行乞老丐。她满腹怨愤,自然口无遮拦,喜笑怒骂,骇人听闻。村童多以为惧,每遇往往急急如丧家之犬。村人见她,除老亲旧邻,也多退避三舍,避之唯恐不及。母亲被隔离被孤立被唾弃,几近走投无路。但她仍在灵光闪现的时候,想起我们,每到周末,不管春夏秋冬,不论风霜雪雨,都坚持到村口路边守望,并不顾父亲的劝阻,煮好大一锅米饭,煮好大一锅鸡蛋,她说我们就回来了,已经在路上,正披星戴月忍饥挨饿。但我们并不能完全理解体谅她,只把它当作一个需要照顾的病人,一个无法释怀的累赘,一个永远也打不开的酸楚的必结,而不是一位慈祥的母亲。我们没好声气地埋怨她。她百口莫辩,无辜地流下泪来,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弱智的孩子。我们见她如此落拓,五内俱焚。可我们是那么不近情理,非但籍口国事家事不能周周回去看她,甚至在她思儿想女心切,徒步十几里从乡下找到镇上的时候,我们也只是草草供她一顿饱饭,便不顾她的意愿匆匆打车把她送回乡下歪歪扭扭的三间草屋里去。于是,她开始忌恨我们,不再愿意主动找上门来,只一门心思找鞍山市政府说理,理论她当初被下放,理论她这些年受的苦,理论她被戕害的前世今生。她几乎三天二头背着父亲离家出走。每一回都是头影不见,音信皆无,如同石沉大海,鸟入山林。担心她饿着,冻着,被车碰着……我们已记不清多少次慌里慌张地布控堵卡,风驰电掣般长途追逐,茫茫人海中苦苦寻觅。幸赖老天垂怜,承蒙上苍错爱。每一次都有惊无险,每一回皆化险为夷。如今,母亲七十有六,虽不算高寿,但村中比她年青的不知有多少如秋风落叶飘然长逝,独母亲犹抱残躯而不倒,就像生长在沙海中的胡杨树,虽形容丑陋,却坚韧浑朴。

母爱需要沉淀,更需要发现。等待发现的过程,对被发现者是一种煎熬,对发现者是一种考验。我之所以有如此感悟,是因为在我需要母亲的时候,母亲与我常常形同陌路;而在母亲需要我的时候,我离乡背井,音讯渺茫。单独晤面,怠惰疏懒,语多苛责。羸弱老母,情何以堪?我自感罪孽深重,千古不恕!如今,浮光掠影,尘埃落定,在如烟的往事里朝花夕拾一份生命的沉实,在如花的岁月里晴耕雨读一份无言的感动。点拣记忆中闪光的亮点与明媚的暖色,让我相信,不幸的母亲留给我们的不幸,是一笔无形的财富,就如同添加了青丝玫瑰的糖酥饼,较普通的酥饼,有着极特殊的气味儿。它停留在我们的舌尖上,一层叠着一层,化作一缕香,随风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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