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总有一种负疚,令我不能释怀。每于欢聚之后,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我的大伯父。大伯父宽额,白皙,略伛偻,两腮爬满细微的血丝,隼头一侧明显塌陷。他不时憋气打嗓儿,借以疏通堵塞的鼻腔。那“吭、吭”的爆破声,听起来都难受。
大伯父是爷爷的长子,父亲的长兄,自幼聪敏好学。尽管家里种着百十亩地,可由于地洼易涝,光景只还算过得去。可爷爷还是节衣缩食请来私塾先生,教习子弟读书、习字。青年时期,伯父考入我党创办的秘密学校——瓦房店干校。毕业后,赶上国共百日大拉据。爷爷、奶奶胆小怕事,舍不得儿子投身革命,把大伯拘押在地窖里躲避战乱。辽沈战役胜利后,伯父始出来工作。我记事时,伯父也就是我现在的年纪——四十五六岁。我家和大伯父一家同住三间草屋,一年四季却很少见到他的身影。他在学校教书,足迹遍布辽阳农村,大部分时间要住校,只有少得可怜的几次探亲假,因此,大伯父与我形同陌路,他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一团模糊,印象根本谈不上深刻。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伯父因病调回村上小学工作,任教导主任。一天,我们的班主任病了。我们像一群动物园里放出的猴子,上窜下跳,欢呼雀跃。我突然找到了一九四九年的感觉——解放了。教室里我们折腾得甚嚣尘上。这时门猛地被推开了。进来一个穿戴中山装,一身精神的小老头。他头戴深蓝色盔帽,怀里捧着一摞教科书。书上放着一个黑丝绒老花镜盒。瘦削的身材略略前倾。他板起面孔,冷眼环顾。老虎回山了,同学们一个个比兔子溜得还快。尘埃落定!喧闹沸腾的教室顿时安静下来,就是掉下根头发也能听见。可我的几个哥们见是伯父,虽说有所收敛,却仍然不安生。趁伯父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字,我的三哥就“飞鸽传书”给我。我没防备,装纸条的金属笔帽“嗒”地一声掉在地上。我仿佛听见了山崩地裂的响声,紧张得如同一只被猎人追赶的小鹿。
“谁干的?”伯父怒不可遏,脸慢慢变成了一幅紫猪肝。
“是谁干的?我希望你自己站出来?”伯父压低了嗓门儿,但谁都感受到了其中的威严。
僵持了一分钟。没有人站出来!
“犯错误并不可怕,怕的是没有承认错误的勇气。连承认错误都不敢,怎么会真心实意地改正错误!”伯父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严厉的目光像探照灯来回从我们脸上扫过。
“是谁干的?”
我明显感觉到已经到了伯父容忍的极限。同学们把目光刷地投向了三哥,又迟疑着扫向我。我的脸刷地红了,心也跳成了一个儿。三哥和我相继软塌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被伯父揪着站到了教室的前面,并在我们低头认错时,被使劲揪起头发。本来以为是自己的伯父,都是自家人,做做样子罢了,不会动真格的。出乎意料,那天伯父雷霆万钧,仔仔细细地“关怀”“爱护”了我们。我和三哥回到家里,是哑吧吃黄莲,有口说不出,根本不敢把被体罚的事儿吐露半个字。
初中毕业时,学校组织班主任、科任轮番到家里来,做父亲的思想工作,目的是让父亲支持我报考小师范。其实,当时我并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但并不意味着我没有主见。在父亲跟我谈话前,我缄默着不肯摊牌。父亲已经答应学校,又担心误了我的前程,就去找伯父商量。父亲问伯父当教师怎样?伯父没有正面回答,委婉地讲:“我教了大半辈子书,受过气,倒过霉,挨过整,但终究是一天比一天好!现在国家对知识分子的政策不比从前,我觉得还不错!”在我回家吃午饭时,父亲阐述了校方的意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并转述了伯父的话。就这样我被师范了,虽然并非从心所愿,但也并不十分后悔。
伯父离休后,把家迁到镇上,这帮了我不少忙。每次从城里回乡,得以在伯父家落脚,若是赶上刮风下雨,天冷路滑,顺便就住在伯父家里。一次,我提出洗头。伯父主动替我烧水。水烧开了,又小心翼翼地帮我调水。他把调好的水放在凳子上,命令我蹲下,一边把蜂花洗发露揉在我的发丛里,一边从头上往下浇温水,像侍候长头飘飘的女孩子。我开始觉得发笑,觉得人老了,就会性情大变。可又突然想起被伯父揪头发的事来,心里一酸,眼泪混着洗发水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接过伯父递过来的干毛巾,擦拭头发。伯父端祥着我,试探着问:“眼睛怎么红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洗发水不小心进眼睛里了,有点渍!”伯父信以为真,只顾忙着倒水,而我心里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师范毕业面临分配,伯父问我有何打算。我说最好分在镇上,将来解决个人问题容易些。我拜托伯父替我找找老关系,帮忙疏通。伯父颇踌躇。伯父一生最厌恶托关系,走后门。不仅自己的事不求人,就是老哥换少招工时,也不肯屈已委身,以至老哥在已收到去地税局上班的通知信后仍然被人调了包,改到房产所去挖沟,拎泥兜儿。为这儿,父子俩生平第一次吵了嘴。即使伯父百年后,每每提及,老哥仍耿耿于怀,心存腹诽。这次轮到我,伯父却在伯母的敦促下出山了。回来时,他并没有炫耀,只灰溜溜地像个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见了伯父这副模样,我心里像挨刀一样难受,后悔不该逼他做不愿做的事。
我参加工作不久,刚满六旬的伯父便患上了家族遗传病。高血压,脑出血,几乎彻底毁掉了他的健康,更摧毁了他的生活。十年里病情频频发作,如同拳击手,在拳台上他艰难站起,又被重重击倒,而且,摔得一次重似一次,最后卧床不起,只能靠输液维持。我稍有空闲便去看他,可由于情绪失控,偶谈起话来,便悲从中来,常常痛哭流涕,不能自已。担心他血压升高,更多的时候,只能随便坐坐,握握手,彼此传递情谊。六十五岁以后,伯父的脑力已不灵便,丢三落四是常有的事,更有甚者,他已记不清自己的子侄,唯一记得我的名字,以至张冠李戴,李代桃僵。不论哪一个问他是否认得?他都回答说,怎不认得?你是良子。写到此,我的嘴里依然发苦,心里依然发酸。但我也倍感欣慰——我们堂兄堂弟堂姊堂妹近三十人,最后真正走进伯父生命的却寥寥无几,而我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之一,上口率更是高得令伯父的亲生儿女羡慕、忌妒、恨!
阴阳相隔,生死两忘。唯一能告慰伯父的是,我没有虚度年华,也没有浪掷光阴,不仅在教育工作中有所建树,而且跨界甚广,政、商、文,都小有所成。我不知道伯父对我的期望到底是什么,因此,我无法给予。每到他的忌日,我没烧过一张纸,没拈过一根香,没到他坟上磕过一个头,但我却并没有忘记!
“上穷碧落下黄泉,此恨绵绵无绝期。”在整理出版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时,我虔诚地写下这篇文字,就是要告慰伯父的在天之灵。他的爱,我不敢辜负;我做的,他应该都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