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茶卡盐湖的观光车上,惊鸿一瞥之间,我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她吗?真的是她吗?我抑制住怦然心跳,举起手机,频频按下快门,然后,在图库里点开,迅速放大。薄衣长带,蓝紫色的花冠……是她!果然是她!我家乡的马兰花。
初到高原,女儿孟昕跟我说头疼。我不以为然,只当没有睡好,可不经意间已被导游小宋听到,他如临大敌,催促孟昕吸氧。我没想到高原反应来得这样突然。海拔才3000多,怎么会呢?可没过多久,同行的一位旅伴也出现不适。吸干了五罐氧气,仍然没有好转。她面色苍白,整个人显得没精打彩。实在没法坚持,在小站德令哈下了巴士,转乘火车,到兰州就医。看着她和女儿落寞的背影,同车人都难掩酸楚,目光里满是心疼与不忍。
我猛然警醒,从平原到高原,如同从伊甸园到生命的禁区。回顾几天里的里程:早上,天光微明下的赤地千里,至晚,落日下的大漠孤烟。我们乘坐的巴士,始终在祁连山下的戈壁上奔驰。一片一片的荒漠,除了零零星星的骆驼刺,再不见一点绿色。有些路段,甚至连极其耐旱的骆驼刺也没有。当我在茶卡盐湖边,遇见一蓬蓬的马兰花,那份惊喜与感动,是难以名状的。心里也是甜甜的,有点像他乡遇故知。
在东北,我的老家,马兰花并不名贵,地位略高于野草。她是那么卑微,完全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她不择地力,不论是田间地头,还是沟岗路旁,甚至河畔山脚,都能顽强地繁衍生息,建立起绿色的家园。可看她的样貌,长叶拂风,娉娉婷婷,蓝幽幽的花朵,优雅而别致。透着古代仕女的风韵与清逸。似乎工笔年画更适合她们。
在乡人们的眼里,她们几乎浑身是宝。哪怕再懒散的人家,也会在房前屋后栽上几蓬。不只为美化环境,更多是积累财富。她的长叶富含纤维,柔韧而耐腐。秋天割下来,䁁晒,梳理后,捆成小把,待来年使用。搭架、扎篱笆,她完全可以替代绳索与铁丝,造价却低到可以忽略不计。每年端午,更是她大展身手的好时机。碧绿的粽叶,填上晶莹圆润的糯米,包成精致耐看的菱角,全靠她的缠缠绕绕。好像一缕理不尽的情思,把几千年的过往连起来,捆扎住,系一只漂亮的蝴蝶结,看得心也灵动了。
人们喜爱马兰,栽种马兰,还因它是培基固土的好帮手。不论是房基,还是路基,栽上她,今年是一株,来年就是一蓬。一蓬蓬的马兰连成行,开成趟。十字形的花朵,落在头上,像万千只张翅欲飞的蝴蝶。她根系发达,扎得深,钻得远,烈日炎炎,她生机盎然;冰天雪地,她岁岁平安。每年秋天,老婆婆们会挖了一些,扎成刷子,刷油锅,刷缸碗……在人们手上,她无怨无悔,舍得一身脏,换来万家洁。
其实,她还是经济作物,全身可入药。她的叶子,可以止泻。小时候,家里养兔子。兔子拉肚子,可是大麻烦,轻则耗元,重则丧命。要知道,那个时候,人病了,尚且无药可医,何况是只兔子?形势严峻。莫慌!莫慌!割几叶马兰,投进兔笼。虽是土方子,却立竿见影,一点儿不逊于今天昂贵的兽药。她的根有凉血止血,清热利湿,解毒消肿等功用,可用于治疗吐血、衄血、血痢、崩漏、创伤出血、黄疸、水肿、淋浊、感冒、咳嗽、咽痛喉痹、痔疮、痈肿、丹毒和小儿疳积等。少年时,常常看见乡下的赤脚医生,在屋子中间的炉子上,架一口铝锅,里面放马兰根煮水。我那时聪明,常常腹诽:用一味药治百病,一定是个庸医,却不知道,马兰根如此神通广大。
现在,我又见到了她,生长在盐湖边上的乱石滩上。此地高原,此地高寒,此地缺氧,此地盐碱,可她无惧无畏,深扎下根须,摆开茂盛的连营,筑起坚强的堡垒。虽然只有尺把高,却更加蓬勃,更加坚韧,更加顽强。这让我忽然想起一句诗,“清澈的爱,只为中国。”
诗的作者名叫陈祥榕,18岁从福建上了青藏高原。班长偶然看到他写的诗,不解地问他:“你一个‘00后’新兵,口号这么‘大’?”
陈祥榕认真地回答,“班长,这跟年龄没关系,我就是这么想的,也会这么做的!”
2020年4月,印军在加勒万河谷地区挑起争端。6月,团长祁发宝带几名官兵前出交涉,却遭印军蓄谋暴力攻击。祁发宝率队一边喊话交涉,一边占据有利地形,与数倍于己的印军展开殊死搏斗。后面增援队伍及时赶到,悍不畏死,英勇战斗,印军溃不成军,丢下大量越线物资和伤亡人员,抱头逃窜。
战斗中,团长祁发宝身负重伤。营长陈红军、战士陈祥榕突入重围营救,英勇牺牲。战士肖思远突围后,重入杀进重围营救战友,直至最后牺牲。部队渡河前出支援,战士王焯冉拼力救助被河水冲散的战友,自己却淹没在冰河之中。清理战场时,官兵们看到,一名小战士紧紧趴在营长身上,保持着掩护战友的姿势。他就是陈祥榕。
一身身绿军装,一蓬蓬马兰草;一张张纯净的笑脸,一朵朵盛开的马兰花……我们的边防战士,不畏冰雪,无惧高寒,在缺氧的青藏高原,在生命望而怯步的喇啦昆仑山口,就像一蓬蓬马兰,深深扎下根须,抱成团,拧成个,戍边护土,保境安民。
高原上的马兰花,不正是千千万万个边防军人精神的写照吗?以和平的名义,与春风约定,把清澈的爱,献给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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