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是一场茫无目的修行,那青海湖因你而成为芸芸众生的道场。
你从藏南来,五世达赖的记忆,在你的身体里被唤醒。从此以后,这么多年,你一面用佛经体认,一面用诗歌排异。你是那么矛盾,就像你父母给予你的基因,就像红教与黄教不可调和的戒律。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萨街头, 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三年前读你,我是那么惊谔——这是你写的吗?这是三百年前你写下的吗?你难道忘记你是谁了吗?你是六世达赖,怎么可以偷偷出来,到凡尘俗世流浪?怎么可以情诱貌美如花,年华如玉的女子?你怎么可以离经叛道?你怎么可以信仰失守?
我从东北来,远隔千山万水,远隔317年的时光,在青海湖畔和你相逢。我们出生地方河网如织,四季分明。春来,柳绿桃红,夏至,百鸟欢唱;秋来,稻谷金黄;冬至,白雪茫茫。我们灵魂的皈依之所,一个称西藏小江南,一个叫关外水乡。
你携江南的灵秀到布达拉宫坐床。我凭水乡的盈润来和你共赴人生的道场。1706年你走到青海湖边,从此飘渺无踪。可否如智深一般闻潮而圆,听声而寂?可否如东坡居士,感受到青海湖边的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可否如槛外人所道,最后走到这里,被秘密……言有所讳,但懂得人懂!
“青海长云暗雪山。“面对捷足先登的王昌龄。我非吟出“滟滟随波千万里”的张若虚。我只是我,一个生活在大唐荣光里,穿越了宋元明清的凡夫俗子。我眼中的鳇鱼似乎小了些,空中的海鸥却昵人呢?它们缠着游人,咕咕叫着,时而把头埋进碧波里,时而贴着水面箭一样疾飞,时而冲天而起,盘旋于碧水青天。你亲近过它们吗?
我起了大早,寻找围栏的缺口,步行穿过草原,站在天光未明的青海湖边,等待一次壮丽的日出。半梦半醒的清海湖,浪奔浪流,潮起潮落,长云蔽空,风水流平,一队队水鸟和我起的一样早。西彦云:早起的鸟有虫吃。从东方的一抹微红,湖面泛白,到朝霞满天,水波潋滟。我猜,你一定来过。之于日出,你更钟情于青海湖的日落。因为落日不仅启人思索,而且更可开迷解惑——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两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面对青海湖的落日,你找到答案了吗?我的耳畔回荡着你的声音,心空愈加晴明而澄澈。
“我问佛∶为何不给所有女子美丽的容颜?佛曰∶那只是昙花一现,用来蒙蔽世俗的眼,没有什麽美可以抵过一颗纯净仁爱的心, 我把它赐给每一个女子,可有人让她蒙上了灰。我问佛∶世间为何有那麽多遗憾?佛曰∶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既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我问佛∶如何让心不再感到孤单?佛曰∶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 多数带著这种残缺度过一生,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拥有它的资格……”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青海湖浩瀚无际,难辨一滴纯净的水。大千世界众生芸芸,又怎能容不下你,一个潦倒拉萨街头的情僧,一个布达拉宫被废的储君?说你是储君,是因你虽贵为六世达赖,却不曾亲政。你,只是一个虚有其名,徒有其表,外表光鲜,内里空乏的政治傀儡!历三段情劫,却不能庇佑一个心爱的女子。你弱,弱到手无缚鸡之力。被权臣指鹿为马,说成是妖孽转世。可叹!你手上无印,掌中无剑,徒有一世长恨!不知一代英主康熙,出于何种考虑,听信谗言,虢夺你的封号?跋山涉水,辗转万里,移送京城处理。你命途多舛!命途多舛啊!
做不成一世佛主,就做一代情僧好了。你博学多识,才华横溢,岂非庸庸泛泛之辈?一定是想到了李后主,一定是想到了刘阿斗,一定是想到了朱允文……“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你从雪域高原来,一路上打定了主意,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
青海湖边,你变作一只脱壳的金蝉,从此一任江湖远……如今,我亦归去,可惜,我不是那位名叫达娃卓玛的姑娘,她是月亮上的仙子,有着超乎时代,异于常人的勇敢。才能如此捍卫她与仓央嘉措的爱情,““他于我,是这灯火,没了他,便是无穷无尽的黑夜”?她向着她的灯火,一路以命相随。
“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三百年后,我来看你,可惜,我不是那个姑娘,你没有现身与我相见。不是说,相见不如怀念吗?青海湖边蓦然回首,山青青,水碧碧,一片长云暗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