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千山积翠门入,驱车沿崎岖山路蜿蜒而上,冥冥中似乎在追赶那个已追不上的背影。丁香峪的自然风光灿然若霞——山光悦鸟性,是否抚慰过那颗曾经漂泊不定的灵魂?潭影空人心,是否荡涤去他胸中历经血海红尘的愁苦与烦闷?
高耸入云的璎赂峰西麓,古木参天,怪石峭立。峰头岚烟缭绕,林间泉鸣鸟啭,真真佛国仙境。函可的肉身塔就坐落在这里。“一到山中便不同,山翁只合住山中”。三百七十年前,初见千山,阅尽江南半壁的函可,情不自禁地由衷赞叹,委婉地表示终老山中之意。他虽有尸随辽水,魂归南海的遗愿,可弟子友人终归不舍,将他葬于他曾经号生人,广东博罗人,是明朝最后一个礼部尚书朝日缵的长子,也是清初文字狱的第一人。最后与第一,热恋的千朵莲花山。
函可俗名韩宗騋,生于1612年,字祖心,始终与因果,都暗示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佛法。因为有着相似的经历与才华,有人将他与民国的弘一法师并列;因为有着相近的身世与器识,也有人把他看作是另一个曹雪芹。但在我的心里,他只是函可,岭南曹洞宗的法尊,冰天诗社的创始人,东北第一诗僧。
我们正虔诚地在墓前瞻拜,忽然平地里刮起一阵狂风,卷裹地上的枯叶与落花旋转着冲天而起。好阔的阵仗!好大的气势!摇得周遭树木訇訇作响。再看印合、碧桃、南中诸峰,万笏朝天,似莲瓣翕动。我倒吸一口凉气,暗自称奇——莫非诗僧有灵,真魂不散吗?
我的目光乘风穿越,收住脚,已是三百八十年前。岭南一座名门望族的府第间,公子韩宗騋与文朋诗侣聚集一棵高大的广玉兰下,轻摇檀香扇,慢饮碧螺春。韩宗騋少有文名,眉宇间透着灵秀之气,一文即成,天下人争睹,更以不获交为耻。朋友们簇拥着宗騋,如众星拱月,或广州城外结伴郊游,或南京城里勾栏酒肆聚饮,或琴棋书画切磋,或诗词曲赋唱答,谈吐清雅,举止脱俗。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英俊的面庞洋溢着书生意气。
匡庐山中,山岚轻拂,云雾缭绕。曹溪之上,静江如练,一只迷惘困惑的孤舟,苇叶般泊靠在石岸边。船上独隐老人道独禅师,从徒儿手捧的笸箩里抓起剪刀,移向跪在舱中等待落发的韩宗騋近前。逝者如斯夫。在舟中受戒,也好六根清净。就让舟下的流水把过去的一切全部带去。韩宗騋安静地跪着,心头却翻江倒海。奸佞当道,报国无门,内忧外患,时局动荡,让他看不见远方。别家抛妻,皈依佛门,也是无奈之举。想到茫茫未知的人生旅程,他轻轻叹了口气。但愿自此以后,水中来,水中去,遇山绕行,遇坡急流,顺势而为,就像这江水勇敢地往前走……“嚓!”随着清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一缕青丝飘然而下,翩若惊鸿。我看到一团混沌之气,在函可的胸前倏然而逝。这一年是崇祯十三年(1640年)。可当李自成破京师,崇祯帝自缢煤山,消息传来,四大皆空的函可却“悲恸形辞色”。他何曾真正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吃斋念佛的僧人?
顺治二年(1646年)正月,福王朱由松在南京建立明弘光政权。函可闻讯,以罗浮山法会刊刻藏经为由,从广东黄花寺到南京。不久南京陷落。“嘉定七日”“扬州三屠”。亡国君臣、将士遗民的鲜血,深深刺痛了函可。胸中陡然而生的冲冠之怒,让他忘记了危险,更忘记了生死。他闭门谢客,禁足奋笔,写下了那个时代的真实记录《再变记》。他深知是非之地,不可久留。顺治四年(1648年),滞留南京近二年的函可找到父亲的门生,兵败降清,做了清朝大员,带兵驻扎南京的洪承畴。洪承畴念及旧情,为函可签发了回广东的印牌。可哪里想到,清朝对洪承畴等降将,是既爱又恨,即用又防。自他进入洪府之时,已深陷魔掌之中。函可带着四个徒弟出城,清兵从函可身上搜出《再变记》和朱由松托带的书稿,人赃并获,当场被擒。消息第一时间报与洪承畴。洪承畴明知是计,哪敢为函可开脱,只回道:“按规矩办!”
然而,我却不懂,一个遁入空门的和尚,为什么要写下这些东西?一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出家人,为什么要接受明福王朱由松之托?岂不是自找麻烦?难道他就偏爱麻烦?不怕麻烦吗?但理智告诉我,不,不是的!这是爱,是对汉家江山的爱,对大明子民的爱,对亲朋家人的爱!这是恨,是对清朝犯境的恨,对侵略者滥杀无辜的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看到他浑身上下充盈着浩然之气——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虽力所不及,但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置之死地而后生!
函可身戴重枷脚镣被解往北京。朝廷鹰犬,如狼似虎,嗜血成性,对函可严刑拷打,想撬开他的铁嘴钢牙,让他招出“同党”。他却只有一句话:“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干!”鞭杖之下,函可前胸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血流至足,淹没脚趾;十指夹断,几次昏死,但被泼醒后,还是那句话,“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干!”虽非赫赫剑侠,却一身侠骨;虽非赳赳武夫,却忠肝义胆!清开文字狱二百多年,由函可算起,绝非一桩一件,牵连者少则数十,多则数百,唯函可案,不关他人。函可真神人也!其豪侠之气,贯长虹,吞天日!
清廷卖洪承畴面子,又函可名声太大,不宜轻杀,流函可盛京慈恩寺梵修。顺治五年(1649年)四月,函可残躯戴枷,跋山涉水,被押解到东北。相较于岭南温暖的气候,东北荒寒,卸去镣铐,他写下了《初至沈阳》。诗云:“开眼见城郭,人言是旧都。牛羊仍杂沓,人屋半荒芜……”连年的征战与满人入关,东北已是十室九空,一片破败的景象。“幸好千家在,何方一钵孤。”函可深深为自己的生计担忧。诗文中的酸苦,更是难与外人道尔!“岁底又添门外雪,灯前几个岭南人。”他的心气低到了地下,低到尘埃里。
当习惯文房四宝的岭南名士,拿起锄镐,开荒,犁田,点瓜,种菜……函可的情绪似乎又昂扬起来。也许他想象着以后像陶渊明一样,可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钥归。”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着了魔一样迷恋着菊花,一口气写下了《采菊》《残菊》《对菊》《雨中看菊》等等篇章,希望自己有菊一样的品格,不畏风寒,不畏霜雪;希望自己像陶潜一样清闲自适。他不饮酒,只喝茶,因此也难写出“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惬意。只有“半榻悬清梦,疏棂见晚霞。几年沦落意,尽付东海涯。”的哀怨。虽然也有邻人往来,笔下却是“重招野老了残棋,竹杖将行故又迟。不是韬光莺燕怯,署寒如水病难支。”仿佛一口气被压抑着,令他高兴不起来。
是什么让他痛苦呢?是“去去且将拳作枕,梦中同迓故园春。”?是“霜花亲骨肉,雀语动虚空。”?是“骨战唇摇肤寸裂,魂魄茫茫收不得。”?是“几载望乡音,昔来却畏真。举家数百口,一弟独为人。”?是“八年不见罗浮信,阖闾惊闻一聚尘。”?是“我有两行泪,十年不得干。”?还是闻听亲人遭难、朋友殉节、乡人涂炭后的自勉自慰自我疗伤——“努力事前路,勿为儿女悲。”?每读至此,令人气结!况境中之人,情何以堪?
顺治七年(1651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我发现函可身上的气场霍地增加了能量,如同一颗从外太空撞入天眼的小行星。一股清新之气,仿佛乐在塞外隆冬悠扬。函可好友左懋泰过生日,前来致贺的好友,僧、道、儒,共计三十三人,都是岭南流人,也少了客气与约束。席间,函可站起,朗声提议:“诗赋唱答,骚客之幸事。我们何不效东晋竹林七贤结一社。诗社,江南历朝历代皆有,关外荒寒之地却无。今天我们若成了,也创下一个第一。”大家都觉得好。函可接着又说:“立社也要起一个响亮的名字,既要彰显操守志节,又须体现地域特色。这东北冰天雪地,而我等虽饥寒交迫,却百折不挠,叫冰天诗社怎样?”话音未落,提笔写下一联:“尽东西南北之冰魂,洒古往今来之热血。”众诗友眼含泪花,齐声喝彩。诗友间渔樵应答,气氛热烈。场面虽寒酸些,不比永和九年会稽山阴兰亭“修禊”,然而,曲水流觞之遗风,却纵横笔墨之间。从此,辽沈地界,平地里刮起一股强劲的风,越过山海关,直吹过黄河长江去……
这股风在首山清风寺青云台畔掀起满天花雨。函可受邀,“七坐道场,或《楞严》,或《圆觉》,全提直指,绝塞罕闻,称佛出世。”开堂说法之时,或凶暴之徒,或愚顽之辈,皆虔诚恭敬。辽阳府县大小官吏,也慕名投贴,或三顾庵堂,或奉迎官衙,红极一时,隆宠有加。在此期间,每逢元日,即登高面南长望,顿足捶胸,大喊:“博!博!博!”观者以为是三字真言,唯有邑人知他对故乡博罗念念不忘。呼喊之时,北风呼啸,不知能否将他满腹乡愁送到南海?
函可是禅宗关外传法第一人,诗作一千五百余首,为明清之时著名诗僧。其著作《再变记》《普济剩人和尚语录》《坎困二卦说》和《与陈与、焦明论南华经书》,虽有散佚,但大部分在乾隆四十年纪晓岚编修《四库全书》时,经乾隆钦定禁焚。不仅如此,而且千山璎赂峰下的肉身塔和生前所到各寺遗迹均被拆毁,无一幸免。时隔百年,函可生死二次被禁,恰恰证明了其文字的价值。而函可的爱国精神与文化精髓,也不是满清统治者炮制的文字狱所能禁锢的。
从罗浮山吹来的风,重重地从云头扎下来。一代宗师函可终没能熬过顺治十六年(一六五九年)那个寒冷的冬天,圆寂于海城金塔寺,一说圆寂于辽阳清风寺,终年四十九岁。临终偈云:发来一个剩人,死去一具臭骨。不费常住柴薪,又少行人掘窟,移向浑河波里赤骨律,只待水流石出。
首山清风寺前,我们肃立青云台畔,听诗词大家高旭先生讲述函可前世今生,正说到函可在此圆寂处,忽觉山门里飘过一老衲身影,带着一缕香风,转瞬隐于五百年槐林,依然那么飘逸,依然那么潇洒!斯人虽去。函可刚来。由广东博罗北上,或由沈阳慈恩寺南下,他走的是一条救国救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