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端午尚早,却有四乡农民载了霑着露水的苇叶儿和晾干的马莲儿到城里赶集。他们不进厅场,一律在厅外摆地摊儿。市井摊贩儿货车上摆了染色的葫芦、纸葫芦和五彩线,也有把五彩线和小笤帚、小木刀、小木枪捆扎一簇出售的。素净的市集一下子被渲染得五彩缤纷。逛市场的人比平素多了几倍,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里,城市的早晨也霍地变得热烈而充满生气。
久已消逝的嫩黄瓜般脆生生的“嘀铃铃”的自行车的钢铃声,漂浮在小汽车的马达里,如同嫣红的花瓣浮在一川活泼泼的春水之上,不漾起一丝涟漪,却让你感到簇新而美丽。街道因为人与车的加入,变成了一条彩色的河流,有浪花跳跃,有漩涡激湍,有波涛澎湃……卷裹在人群中,我似乎有那么点恍然大悟,有那么点兴奋与欣喜。和平、宁静、富足的生活,常令人麻木不仁,逐渐看淡了民族的传统节日。还好,乡民们还没有忘却,他们起早涌到城里来,就是提醒我们五月节快到了,大家高高兴兴过节吧!
可每回过端午,我总提不起兴致。儿时过节的情景,也因为年代久远,零落成碎片或者断章。依稀记得,某一个晴好的日子,放午学的时候,突然邻家老太的茅檐上插满了香蒿,那是一种生着牚状银白色叶子的药草。接着,就一家一家地插起来,一根根香艾刀盂般垂挂着,满院、满街、满村,都飘浮着淡淡的苦苦的甜甜的艾香。而这些驱蚊镇邪的香艾,大都是邻家老太的真传。“艾”和“爱”同音,送“艾”就是送祝福,送友谊,送健康,送希望……
只有女孩子的腕、踝上会系五股线,颈项上会扎小笤帚。我们男孩子命硬,也没人金贵,自然少了繁文缛节。我们却比女孩子多了一份差遣,像獾一样扎进苇荡里打棕叶。似乎只有苇荡深处的棕叶才油光,似乎没打下来的棕叶才更宽挺,于是,我们忘记了恐惧,心里不再打鼓,一味地往前奔,往苇荡的更深处奔……不管脚下是蓬草,还是烂泥。篮子里挎着丰厚的战利品,我们骄傲得像个王子。公主们围过来,让这群漂亮的胆小鬼羡慕去吧!我们拗着头,假装不理她们,任她们追着我们细声细气地问:“里面有蛇吗?遇见鬼了吗?有耗子吗?……”我们有时不置可否,有时就会编故事吓唬她们。看着她们吃惊钦佩的目光,我们觉得英雄,也觉得快乐!
南方过端午赛龙舟,祭江神、海神,我们关东多是移民,文化瘠薄,没有什么像模像样的仪式。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也许将来会有,但一切要从娃娃抓起。我们只是在端午的早晨迷迷糊糊地被叫起(因为要烀粽子,炕烧得太热,我们躺在炕上就像煎盂.,自然睡不好。)。大人把煮熟的鸡蛋塞在手里,却不许马上吃,要在炕上滚,说是去百病。于是,香喷喷诱人的鸡蛋,也瞬间变成了治病的药丸。可我们不管它,不吃到呼出的气变成鸡屎的味道,绝不住口。
粽子源自南国,一说是纪念投江自尽的楚国三闾大夫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一说是纪念为报家仇一夜白头后来被吴王夫差冤杀的伍子胥,也有说是纪念商代名相被纣王剜了心的忠臣比干的。尽管众说纷纭,但都不离“忠臣孝子”。因为是南国美食,所以,南方棕的品种也更多花色,有肉粽、果棕、果仁棕、五色棕等等。我的家乡在北方,又僻居关外一隅,因此,只有米粽,用料是糯米和大黄米。浸泡前,要先筛选,白的似珠玑翡翠,黄的似琥珀盂子,称得上粒粒珠圆玉润。三两片棕叶,裹住这么一包珠翠,怎么不惹人怜爱。而且,粽子一律要包出五个尖角,如同出水的小荷。中间再扎上一根纤细柔长的马莲。马莲要扎得不松也不紧,要像古代官员横在腰间的玉带。我胃口不好,粽子又常镇井水冷食,因此,我每年都吃得很少,但我却留恋小时候和母亲、姐姐们一起包粽子的情景,就是爱看一双双巧手、一片片棕叶、一根根马莲的协奏。
“红酥手、黄齿口,满盆珠玑糯米粙。棕叶青,马莲秀,一蝶紫花,满目春色。糯,糯,糯!”
又是五月了,家乡的马莲花该是又开成紫蝴蝶了。搬到城里也近一年了,可我总能透过眼前鳞次栉比的高楼,望见故乡的广袤的田园、绮丽的河川与风中阵阵飘起的炊烟,总能闻到煎河盂的香、炒鲜菇的香、烀粽子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