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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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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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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马

小时候,我是多么渴望得到一匹马啊!天高云淡,北雁南飞,骑在马背上在原野上飞奔,耳畔疾风呼啸,只见马鬃飞扬,马蹄鼓槌般有节奏地敲击着坚硬的地面,马尾执拗地拉成一条直线……在起伏的地平线上,马的四蹄像两把折叠的剪刀,剪碎朝云暮雨,剪碎山花海树,剪碎大陆长空,把挡在身前的时间与空间,都化作一溜平地里腾起的烟尘……

辽南农村马本就不多,且多是自繁的土马。纯种的蒙古马稀少,金贵得像队长、车老板和饲养员的眼珠儿子。不仅不让骑乘,甚至不许我们碰。我们小孩子只能远远地观望。一年当中,偶尔有幸坐一回马车到十里地外的镇子逛大集,简直就像今天驾驶拉达的司机开上了“宝马”和“奔驰”。坐在车厢里,看辕马的气度,不急不缓。粗壮的脖子像一根弹簧,马头频点,四蹄迈开,皮毛下的肌肉群像大海上的波浪起起伏伏,硕大的臀部,像一口倒扣着的行军锅,优雅的姿态,恰似闲庭信步。

有一年,队里从口外购进了七八匹蒙古马,颜色有黑,有白,有红,有黄,有雪青……也许是经过了长途跋涉,吃没吃好,睡没睡好的缘故,一匹马瘦毛长,但纯种马还是显现出它的不同凡俗。四肢矫健,似四支铁棒;耳廓短小,像秋后的高粱茬儿;蹄碗赤裸,没有钉铁掌;眼神惊恐,透着与生俱来的桀骜不驯。队长吩咐车老板把马牵到水塘边涮洗饮蹓,又叮嘱饲养员弄些上好的草料,一个月后他要看到七八条“龙”。

在饲养员的精心调理下,这七八匹马逐渐恢复了元气,比初来时明显大了一圈儿。黑的,像黑缎子,我们叫它一丈青;红的,像红绸子,我们叫它枣骝马;白的,像白绫布,我们叫它白龙驹;黄的,像黄绢,我们叫它黄骠马……个个溜光水滑,匹匹生龙活虎。

我们这里没有军马场,也没有马术学校,这七八匹马都交到了八爷手里调教。八爷姓安,是村里出了名的车把式,赶车的都敬服他。队里造了新车,这车一定先调换给八爷;凡是骡马驹子成年,也都交由八爷调教。车队出门,只要八爷的旱烟没抽完,队里的车就不能套。八爷的车没拾掇好,其他的车就不能出门。这是规矩,祖师爷传下来的。八爷“车头”的身份,一直保留到他体力衰减,交出鞭杆儿。

八爷调教牲口自有一套学问。规定的训练课目有点像考汽车驾照类似,像入辕,拉套,上鞍,套夹板,绷肚带,戴嚼子、笼头,倒车,拐弯,提档,加力……都有一套“行话”。比如“驾”就是前进;“迂”就是停车;“哨”就是倒车;“哦哦”就是拐了。至于怎么拐,要配合手中缰绳的拉法和鞭子的晃法。缰绳就是汽车的转身杆,向左拉,在马头右边摇鞭子,当然是向左转。向右转,道理也是一样。草原上的马性子野,尥蹶子,咬人,是常有的事儿。如果没有经验,不仅会被伤着,而且马也会被训坏了。

在八爷的建议下,队长把温顺、壮硕、易驾驭的马留下,把暴戾、体态匀称、不听话的转卖掉。最后,一丈青、枣骝马、白龙马,都留了下来,可黄骠马和雪青马却不幸被卖掉了,因为它们的骨架不够大,肌肉不够壮,蹄碗粗,脚脖细。它们不是驾辕的料,可当黄骠马和雪青马被牵走的时候,你知道我是多么的忧郁与惆怅吗?因为相较于拉车负重,它们更擅长奔跑,是评书里夸赞的宝马良驹。

燕昭王千金买马骨。如果放在今天,被淘汰的黄骠马和雪青马,也许价值连城。在人们的欢呼声里,它们放开四蹄如离弦之箭,刮起汗血宝马曾经的雄风,续写马踏飞燕的惊天传奇。“何当金络脑,快走踏青秋。”如果不能成为一匹赛马,就做一匹纵横天下的战马,长刀出鞘,铁血沉沙,哪怕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仍不失一腔英雄豪气。即使不能成为一匹战马,也要成为一匹驰骋天涯的驿马,不辞艰辛,不惧危险,不舍昼夜,仆仆奔驰在纵横交错的驿道上。让那个“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杨玉环,突然之间“一骑红尘妃子笑”。一千多年为岭南荔枝做免费的广告。可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有谁知道险峻崎岖的栈道之下,堆积着厚厚的马骨。这些任劳任怨的骨头,在幽暗的历史中燃烧着含铁的白磷,闪烁着天灯一般游走的磷火,就像幽冥世界中一匹仆仆奔驰的骏马。即使肉体灰飞烟灭了,可它们的灵魂依然没有停止奔跑……

一匹耕田负重的马同样有着属于自己的光荣。雪亮的犁头划开沉寂一冬的肥沃田野,播种下春天里饱满的希望;拉秋的大车装载着沉甸甸的收获,马铃铛走过从春到秋的风雨人生。

八爷赶着大车,枣骝马驾辕,一丈青拉套,上碴山,修公路;下河西,修堤坝;载土石,修水库……遇到沟沟坎坎,车轮钆铻,枣骝马向后倒退两步,然后四蹄蹬开,四条腿像四根粗壮的柱子,壮硕的身躯保持着纤夫的姿势。在粗重的呼吸里,肌肉群波涛般起伏,重峦叠嶂般凝固,蹄铁撞击着山石,碰撞出疼痛的火星。如果你仔细谛听,仿佛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关节,都在咯咯炸响。倘若再加一点力气,骨头都会钢板一样折断。拉套的一丈青身似伏虎,身体里的每一块骨骼,骨骼上的每一块筋肉,都承受着濒临生理极限的拉力,粗壮的脖颈紧绷得像一根钓竿。似猛虎下山,一丈青体内的小宇宙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如同一张镔铁打造的硬弓,汗水从毛孔里激射出来,从粗壮的脖子,从浑圆的腹部,从壮健的臂部,小溪般流下来……车轮缓缓转动,车身轧轧作响,“上来了!”“上来了!”围观的人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与喝彩!

八爷出名了,成了工地上的英雄。工地上常有车子打滑,车马陷住,需要救援。八爷和枣骝马、一丈青众望所归组成了工地抢险队。在祝捷表彰大会前,八爷光荣地被评为劳动模范。可表彰那天,八爷犯了犟,死活不肯上台领奖。问他为啥?他说不为啥,功劳不是他一个人的,还有枣骝马和一丈青的。要奖,一块奖。领导琢磨八爷的话有理,钦佩他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答应在枣骝马和一丈青胸前也戴上一朵大红花,只是马不能上台领奖。会后,八爷披红挂彩和胸佩大红花的枣骝马、一丈青照了一张相。回到村里,队长命人把八爷的车也挂了红,让八爷赶着他的大车,像状元夸官一样在前村后屯游街。

好风光啊!两匹纯种的蒙古马,一黑一红,拉着大车平地生风,真像两条腾云驾雾的龙。八爷美滋滋地坐在车辕上,擎着系着红绸的大鞭杆,颤颤悠悠地游过大街小巷。此情此景,长大后,我要有匹马的冲动就更加强烈,然而,考入师范以后,我就离开了村庄,从学校到机关,从乡镇到县委,始终马不停蹄。

我忽然觉得自己不也是一匹马吗?箪食瓢饮,负重前行,虽无千里之能,却怀千里之志,一路餐风饮露,一路扬鬃奋蹄,一个劲儿地往前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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