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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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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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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课老师

金黄的迎春花挂满枝头的时候,教我语文的韩松老师住进了医院。窗外馥郁的花香和清丽流转的鸟语,非但没有冲淡我的惆怅,反而平添了我心头的烦乱。

韩松老师是我的授业恩师,她对我的好超越了赏识的范畴,而是对得意门生的器重。周末约上几个同学,我们穿过大半个城市去看韩老师。术后的韩老师面色苍白,但精神矍铄。谈话中我们巧妙地渗透了担心功课受影响的意思,韩老师开心地笑了,安慰我们说:“我已经和刘玉妍老师打过招呼,课由她代。她的课更精彩!”

回到学校,我像电影中的特工开始“人肉”刘老师。在教学楼通往食堂的甬路上,我遇到了她。她是二班的班主任,已步入中年,个儿不高,肤白,微胖,齐头过耳,穿着朴素,气质上更像乡村女教师,与中等院校的讲师身份很不相称。我有些失望。

她来给我们上课了。铃声未落,她已轻盈飘上讲台,像一片秋天里的云。简短地介绍之后,她把自己的名字夸张地写在黑板上。她讲的第一课是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她把书稿放在一边,侃侃而谈,与今天“百家诗坛”上的于丹形神俱似。我,不,是我们的心,被她的演讲俘获了。讲课时,不论是分析作家作品,还是涉及篇章段落,她从不看稿,旁征博引,信手拈来,思路之清晰,似玉龟河图;词句之精美,似珠玑盈润;感情之充沛,似汪洋恣肆。我们的心似一叶舢板,随波漂荡。我至今记得她演讲时的声情并茂——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逝,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她如同影片中三十年代街头革命者,慷慨激昂,义无反顾,神采飞扬!

“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辗转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读师范的女生多,她讲到此处时的痛心疾首与义愤填膺,不仅令我热血澎湃,而且,令不少女生盈盈粉泪,无语凝噎。她的课讲得真好!她的情绪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像一块磁石迸发出无与伦比的统治力。她的气场之大,超越了时间与空间。我们做了她的粉丝,经常在无意间评论她和她的课。

我第一次领教了人格之魅力,并对刘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没过多久,她发出周末到苗圃打工挣班费到抚顺旅游的倡议。我第一个站出来挺她。她和我们一起骑车到郊外十里的林场,戴上白手套,披上白头巾,和我们年轻人一起挥锹铲土、挖坑、抬树苗、栽树。汗和我们流在一起,苦和我们吃在一起。我们劝她休息,她不肯,理由是——主意是她出的,事是她定的,她不能当局外人。

一起出发,一起畅游,一起欢笑……日子像一匹小马驹,很快就没入了树木葱茏的炎夏。韩老师上班了,但我们与刘老师的缘并没有断。毕业前那年,她组织专升本强训班。在她的影响下,我们班的同学报的都是中文系,都在她的班里辅导。可在参加全国统一成人考试前,学校接到教育局通知,明令我们不得离校。我们非常着急,怕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只能去考专科。刘老师更急。她四处联系同学,询问其他各市的情况。历尽周折,她探听到本溪的环境要比辽阳宽松得多,就组织我们集体到本溪去考。事后,我们得知,考试那一天,学校派人到市里各个考点清查,凡是查到的学生都被逐出了考场。我们侥幸逃脱,并大多被沈阳师范大学录取。虽然在学校里我们不便议论,但与她碰面时,都会心照不宣地做出“OK”的手势。她也并不说话,报之以欣慰的微笑。这是我保守了三十年的秘密。没有刘老师危急关头出手,我们的求学之路,不知还要多绕几个弯,多走几里路?在事关青年前途命运的大是大非前,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失败的现实,这不是真的猛士吗?这更增加了我们对她的敬重。

在一次聚会上,老同学赵姐在谈到刘老师时说起一件事:别后若干年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想她要见她,请了假,骑车二十公里从鞍山回到母校。在她的办公室里,我站在她面前,兴奋地喊她:“刘老师!”她犹豫了,目光里带着迟疑。“你是……”她已经认不出我了。我有点失落,但还是坐下来。她倒水给我,问我是谁?我告诉她,似乎唤醒了她的记忆。她脸上挂着孩子似的歉意,羞涩的笑容如同一朵绽开的山茶花。她向我请求原谅——她要去上课,不能长时间陪我。看到她这样,我怎能忍心责怪呢?我告诉她不用管我。等她下课,见我还没有离开,就小心地过来询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心里想,难道只有有事才可以找你吗?但嘴上仍然说:“没有,我就是想来看看您!”她的目光始终是茫然的,哪怕在我慢悠悠起身离去的时候,她的眼里依然是……她一定认为我遇到了什么问题,譬如离婚、开除或者自杀前的诀别,她怎么会想到,没来由地,我就是想她了!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毕业二十年后,我们这届学生唱着那首曾经唱过的老歌,在龙山脚下汤河之滨聚首。二十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同学们风流云散,难觅行踪,更有些不幸者,已先行作古。教过我们的老师,大都退休还乡。驾鹤西去的,似秋叶凋零。刘老师你还在吗?因为揣着这个疑问,我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师生联欢会开始前,主持人兴致勃勃地宣读受邀到场的老师名字。虽然一头银发,满面风霜,我却一眼便认出了她。她从容淡定,目光清癯,向我们,和她当年一样年纪的学生们挥手致意。学生代表献花,拥抱,贴在耳边悄声问候。她面带微笑,眼放星光,和献花的同学站在一起合影……我真嫉妒,那个人不是我。在联欢会进行中,刘老师几次被上场表演的同学邀请到场上,有“粉丝”不时地跑上去献花,把联欢会一次又一次推向高潮。她流泪了,为了迟来的幸福流泪。这样的场面,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苏联电影。眼前的情景,就像《乡村女教师》的翻版。

转眼又过去十年了。我时常打探着她的消息。前日听辽阳的同学讲,她已经不在了。说她退休后家里不是很省心,一股火病倒了,检查是癌症。逝世前,她向老伴交代,谁也不要告诉,悄悄把她弄出去……我惊呆了!我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这些年经历了许多的悲欢离合与生离死别,眼窝已经硬了,泪水已经流干了,再没有什么可流,但听到刘老师的消息,我倏地感到锥心般地痛,血一滴一滴从针眼里往下坠……

又是一个迎春花怒放的季节,我默默地向苍天祷告:安息吧,一个平凡的女性,一颗不平凡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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