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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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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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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病友是“兵王“

事情发生在1996年冬天。

一场没膝深的大雪覆盖了旷野。城市行道树光秃秃的枝柯挑挂着冷蓝色的天空。感觉不到暖气存在,一共四张床位的病室,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家在三十几里外的农村,我也会像城里人一样,白天办完入院手续,晚上脱下病号服偷偷跑回家里,只要第二天一早,抢在医生查房前赶回来。

天刚擦黑,寒潮似水。整幢医院大楼灯光昏暗,长长的过廊空空荡荡,更显凄凉。晚饭简单啃了块面包,身上似乎有了点温度。我把头缩进大衣,操着手穿行在大楼里。“什么鬼地方?冻死人不偿命啊?”我边在心里暗自诅咒,边为该怎样挨过漫漫长夜发愁。

一阵坚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着门轴转动,进来一位壮实的小伙子。他怀里抱着一堆玻璃滴流瓶,俯身放在铺上,一只一只塞进被子里,动作很快。他转身向我伸出手,微笑着,说:“你好,我先你一天住进来的,刚才和朋友去吃饭,现在归寝。”他的手掌宽阔而厚实、温暖而有力。把我的手抓在手里摇了摇。“这么凉?”他的眉头皱了一下,收回手,回身从被子下摸出两个瓶子塞在我怀里。“归你了,焐焐手!”

放在我怀里的是一对盛满热水的瓶子,有些烫。我感激地看着他。“现在焐手,晚上放在被子里歇脚。”我上下仔细打量着他,对他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我盯着他看。他猜到了我的意思。快言快语道:“你是想知道,我怎么住进医院的吧?我突然腰疼得厉害,站不起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噼里啪啦掉。我的舅舅、姨娘听说我病了,都吓坏了。因为在他们眼里,我是壮得棒子都打不倒的牛,这次准得的不是好病。结果一检查,是急性肾结石……”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攀谈中了解到,他姓刘,吴三台子人,在济南军区某部特种大队服役六年,刚转业回地方。我平素向往军营,与他又是同龄人,就请他讲讲部队。他挺着碑一样的身板,深吸了口气,笑着说:“一句话,当兵后悔一阵子;不当兵后悔一辈子!”

小刘崇拜英雄,十八岁应征入伍。新兵连的三个月,每天出操、队列、体能、内务、拉歌、射击、政治学习……各项训练与学习紧张而有序,就像一条工厂里生产产品的流水线,把小刘这样的老百姓,转化为合格的士兵。小刘生得虎虎实实,体重偏重,各科训练只五公里越野成绩一般。为了补强短板,小刘让家里缝了沙袋绑在腿上,每天偷偷地加练。由于心急,腿肿得老高,训练时落在了全班的最后面。班长报告排长,排长反映到连里,最后定性为消极训练。一纸公函发到地方,要地方到部队领人。

退兵——性质非常严重。送小刘当兵的区武装部老部长连夜乘火车赶到部队。老部长在宿舍单独约见小刘,眼睛里冒火,面色铁青。“你身体这么棒,我还指望你给我争气,在部队混出个人模狗样,可你倒好,消极训练,你还消极训练!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多流点汗算什么?老子当年在云南前线,流血也没眨过眼睛……”老部长曾参加过对越反击战。虽然是接近尾声上去的,但他总把这段经历挂在嘴边。小刘心里委屈,眼泪在眼圈里转,他不想掉眼泪,可看到老部长,两个多月了,就像看到了自己的亲人,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老部长把一条毛巾扔给他。“瞅瞅你那熊样,男人流血不流泪!赶紧把你那猫尿给我擦了。”小刘抓过毛巾,在脸上囫囵擦抹了几把。可真怪,泪水这么一流,心里好受多了。老部长见他平复了心绪,也松了口气,问:“说说吧,你到底怎么回事?”小刘咬牙俯身撸起裤角,可裤角太紧,绾不起来。老部长命令:“把皮带解开,把裤子脱了。”小刘顺从地脱下裤子,露出肿胀的大腿。老部长皱了皱眉头,心疼地说:“练得这么狠,真是榆木脑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口气怎能吃个胖子?”老部长边帮小刘系腰带,边安慰小刘道:“好一阵儿没脱裤子睡觉了吧?你放心,今个我来了,你这个兵管保他退不了!”老部长胸有成竹地从小刘的宿舍大步走出来,找到连长和指导员,把事情说开,小刘非但没事了,还受到了表扬,并且,特例放假三天休养。小刘训练的劲头更足了。

新兵连结束前,团特务连到新兵连挑人,小刘以全优的成绩入选。武装部老部长就是个侦察兵,当特务连的兵,那可是精英中的精英。小刘美气得好像再次戴上参军入伍时的大红花。

一到特务连,小刘就见到了这一生最不想见到的人——新兵连时的排长。排长是个大个子,一身好功夫,可和他在一起,总让人感觉有点不舒服。

一天,搏击训练刚结束,在队伍解散前,骄横的排长,左手抓起一杆刺杀用的木枪,搭在肩膀上,盛气凌人地用右手点指着小刘几个新兵:“我今天不戴护具,你们谁有种和我过几招,超过三个回合算你赢。”大家听着,谁也没有动。“裆里是不是带把的?孬种!”排长的目光轻蔑地在几个新下连队的特种兵脸上扫来扫去。他不耐烦地用手点着小刘身旁的战士,叫道:“你,你。你们两人一块上!”小刘的火一下窜上了脑门,心想:你呀地也太狂妄了,小爷也不是让人吓大的!就是让你捅死,也不能让你吓死!小刘双臂一横,挡住身边的战友,闷吼了一声:“我来!我不行了,你俩再上,别丢了咱新兵的脸!”

小刘穿戴好护具,持枪敬礼,弓步前刺……和排长战在一起。校场里回响着枪械碰撞的闷响。二个回合过去,小刘的汗淌了下来。排长在小刘面前虚刺一枪。小刘当真,急用手中木枪往外遮挡。排长急抽枪向下猛点。小刘躲闪不及,被刺中大腿。小刘站立不稳,向后踉跄二步,跌坐在地。小刘身后的两名新兵,像两只小老虎,“嗷”的一声蹦了出来,一左一右夹击排长。可没等小刘从地上爬起来,两人就旋风般被排长干倒了。围观的老兵上前拉起他们,拍打着,哄笑着……小刘的脸刷地红了。

排长还真不是吹,不仅功夫好,胆子也大。一天,团长的姑爷,本市特警队长从校场穿过。老远喊了一嗓子:“你们练的是什么玩意?敢不敢真刀真枪弄一下子?”排长冷着脸,侧脸回道:“不敢?是小舅子!”等到特警队长走近,排长把佩枪扔给他。特警队长接住枪,嚓地拉开枪栓,推上一粒子弹。

“不错,是把好枪!”

“可在你手里就是把笤帚疙瘩。你打不响,信不信?”

“哎哟,我还真不信!”

特警队长唰地把枪顶在了排长的肚子上。说时迟,那是快。排长一把抓住枪管,拼力往自己腹肌上一顶。特警队长也真是愣,手指扣动扳机,可连钩了两次也没有钩动。小刘和战友们脸都吓白了,大气不敢出一口。排长却气定神闲,一反腕,下了特警队长的枪。

野外单兵生存训练是特种兵的必修课,可小刘班上的一名新兵小王胆子小,晚上换岗总是推三阻四,找各种借口不愿出来。站上没多久,也总是疑神疑鬼,在小刘耳边嘀嘀咕咕。小刘批评了几次,可小王的臭毛病仍没有大改。一次师里例行的特种兵抓舌头考核,因为小王弄出了动静,拖了全连的后腿。胆儿练不出来就转业。这是团里下的死命令。

练胆,成了连里的紧急任务。一天晚饭后,升任连长的排长把小王叫去。“小王,最近你的训练很刻苦,表现不错。为了考验你,上级把一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交给你。这是地图,你要在子夜前,把情报取回来。”小王紧张地看着连长。“别紧张,这是冲锋枪、三十发子弹、匕首和手电。”小王接过枪和子弹心里有底了,敬了个军礼,信心十足地出了连部,回了宿舍。小王出发前,小刘已带着一个战士提前上路了。小王离开军营,后面又有两个黑影跟了上来。

趁着月色,小王急速在荒野中行军,穿沟越涧,一个多小时后,他走进了一片树林。打开手电,再次确认了一下地图上的方位,都对!小王稳了稳心神,拨开过人的荒草小心翼翼往里走。听着风儿吹过树冠、草丛的窣响,天地间不时传来的虫鸣和小动物流窜的响动,此时,用提心吊胆来形容小王的心境更为准确些。“嘎”一只老鸹受到惊扰从树头的窝里扑打着翅膀飞起来,小王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钢枪。树林里黑沉沉地,从树叶间漏下几缕微光,能够看见前面是一片好大的坟地,新坟上摆着花圈和供品,笼罩在一片蓝幽幽的岚瘴里。小王的心里打起了鼓。再往前走,就是地图上标记的那棵腰粗的大树。小王心中暗喜,不禁长舒了一口气,紧张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小王脚下加急,眼瞅着离大树只有二十几步远了,突然从一座新坟后忽忽悠悠冒出举着白帆吐着血红长舌头的黑白无常。小王顿时头皮发麻,头发倏地竖了起来,浑身上下刷地起了一层鸡皮。说时迟,那是快,小王扔了手电,端起枪,扣动扳机,枪管里吐出耀眼的火花,可对面的黑白无常竟毫发无伤,一蹦一跳地向小王扑过来。小王惊得魂飞魄散,“妈呀”一声,转身撒腿就跑。

小王跟头把式,跌倒爬起,顺着原路气喘吁吁跑回营区,一头撞开连部的门。“鬼,有鬼!”小王面如死灰,两眼发直。连长怒喝:“世界上哪来的鬼,是你自己心中有鬼!你们都进来吧!”扮成黑白无常的小刘和另一个战士闪身站到小王身后。连长冲小刘点了点下巴,吩咐道:“坏小子,还是你告诉他吧!”小刘把道具卸下,上前拍了拍小王肩膀,笑道:“哪有什么鬼?鬼是我们扮的!”小王这才缓过劲来,使劲眨了眨眼睛,追问道:“那我的枪怎么打不死你们?”小刘从小王的手里夺过枪,麻利地退下弹匣,倒出里面剩下的子弹,一个个拔下弹头,捻开……

看罢,小王这才如梦方醒,挥拳打在小刘的肩头。原来,子弹头都是报纸拧圈的,外面刷了金漆,不仔细看,和真的一般无二。经此一劫,小王从小听鬼故事晚上怕鬼的心病才算去了。

改革之初,国家为了集中力量发展经济,要求部队要忍耐。部队要忍耐,可部队并没有闲着。一批批先进装备仍源源不断地研制出来,只是没有条件大面积装备部队。作为骨干,小刘被抽调到师里轮训,主要是熟悉新式装备。

当兵三年里,小刘只探过二次家。眼瞅要过年了,小刘的父母找到了部队。小刘从师里赶回团里,已经吃过晚饭。部队驻地离市区远,可两位老人还没吃饭。小刘心里又愧又急。连长了解到情况后,命令炊事班重新点火,专门为老人开小灶——面条煮荷包蛋。连长拉着小刘的父母嘘寒问暖,好像他才是老人的亲儿子。二位老人过意不去,一再检讨,不该给连里添麻烦。

安排好宿舍,小刘想让白天走了三十几里路的父母烫烫脚,解解乏,可济南军区的部队有规定,每个战士晚上只供应一缸热水。没有多余的。小刘正端着脸盆转箍。战友们端着热水缸来了。从连长开始,每人倒出半缸水。战友们往小刘的脸盆里倒热水,小刘的眼里往外倒热泪……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虽然一再延期,但还是到了分手的时间。

小刘和几个即将离队的老班长争着抢着干工作,简直要把下辈子没干完的工作都在离队前干完。小刘总觉着胸口有块石头压着,气上不来,憋得慌。小刘一宿宿睡不着,从不抽烟的他竟一根接一根地抽起了烟,可他吐不出烟圈。他要多么懊恼有多么懊恼,恨自己平时怎么没学会抽烟,没学会吐烟圈。他回忆电影里,那些在战斗间隙,圈纸烟、划火柴,然后点上的镜头,真让人羡慕!他觉得,如果自己会抽烟,那些随风飘散的往事,就都能在烟圈里重新回来。可自己恰恰不会抽烟,不会吐烟圈……

告别仪式是由团长亲自主持的,团里、营里的领导都参加了。升军旗,敬礼!他简直没有力气举起手臂。手臂好像灌铅般沉重。他也不想把举起的手臂再放下。心里说,就这么永远举着吧,像一尊雕像多好。团长向老兵致欢送词,除了那一句,“向为部队做出突出贡献的老班长敬礼!”他什么也没听清,眼前只感觉团长的嘴巴在动,一直在动……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任胸中波涛汹涌。可当新战士站在他面前,摘下帽徽、肩章、领花时,他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泪水,一瞬间泪雨滂沱,泣不成声。他觉得自己的心被摘走了,就要死了!告别部队,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不知道明天要到哪里?他把自己的青春、热血、梦想……都镕铸进了军营,镕铸进了钢铁长城,镕铸进了人民解放军的现代化、信息化……可今天部队不再要他,要赶他走!

团长破例把他们这群老班长送到车站,并正告他们——我比你们更深爱这支部队,但我时刻听从着党和国家的召唤,如果需要,我随时准备脱下这身军装……今天的分离,是为了明天更好地相聚。听我口令:上车!出发!

听着小刘的讲述,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欢送老兵离队的画面,我的耳畔回荡起老兵们“若有战,有招必回!”的铮铮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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