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有一盒方糖,一颗颗美丽的方糖,在记忆的天空里,宛若晶亮的星子,闪烁着母爱的光芒;我有一盒方糖,一颗颗甜甜的方糖,在我贫血的时候,给我生命的能量,仿佛父亲温暖的手掌;我有一盒方糖,一颗颗珍贵的方糖,我怕太阳溶去了它们,我怕风偷偷品尝。它们是我心灵的宝石,很久以来,我却无处安放……
那晚,我们相约着去户外看流星雨,新月半弯,惠风和畅,我们拥在丁香树下翘首痴望。夜空明净如洗,没有一丝云翳,也没有鸟的踪影,只有调皮的星子鬼睒眼般神秘安祥。突然,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似一把剪刀,划破深邃的夜幕,掠过我们头上的穹顶,像一盏孔明灯悄然无踪。我突然泪湿眼眶,数不清的星子,在眼前萤火虫般上下飞舞,像满天星,像绚丽的礼花,静静地绽放。你不知发生了什么,惊异地问我怎么了,并伸过手来,拍抚着我的背。我把头埋在手掌里,哽咽着回说:“我想起了我的二大娘!”
二大娘的娘家在遥远的东山里,娘家人偶尔来窜亲戚,我们小孩子好奇,蜂拥着围在窗外看新鲜。来人个子不高,干干巴巴的,突额,高颧,尖下颌,口音有点怪。他待人和善,回头冲我们微笑。我们却羞得红了脸,推搡着,哄笑着,跑开了。饭后,那人过我们屋里来,与父亲拉话。才弄清他家住在海城山里,出产镁和滑石,队里种些水果,粮食却不够吃。他是二大娘的长弟。父亲要我们喊他大舅。大舅从衣兜里掏出土豆条一样青白色的滑石塞在姐姐的手里,姐姐如同中了大奖,兴高采烈地带着我们跑到户外,在院子里画格子、跳口袋。
我六岁那年,母亲生了重病,在沈阳住院,父亲在医院侍候,家里再无大人照料。临近年关,我们小孩子只能眼巴巴地瞅着别家,打扫卫生,置办年货。进进出出,忙忙碌碌;里里外外,热热闹闹。大人们兴致勃勃,小孩子们欢天喜地。而我们本已凄凉的心境就愈加恓惶,不知道这个年该怎么过?就在我们万般无助的时候,亲友们伸出了援助之手。我们被一双双看不见又感受得到的大手牵引着,从东家赶往西家,吃百家饭,过幸福年。
二伯父在鞍钢工作,可子女多,二大娘又没有工作,几张嘴都要吃饭,在七十年代,日子并不算宽裕。二大娘平日非常严厉,家里的几个孩子都怕她。这种情绪也感染到我们,我们几房的小孩子也都绕着她走。可我们的第一顿年饭,却是在二大娘家吃的,也最为丰盛。
三间红砖草顶正房,拾掇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院子里洒扫得草屑皆无,泼着净水。二大娘住西间。大炕烧得暖烘烘的,铺着浅灰色罩面山羊毛炕毡。两张矮脚炕桌一字排开,上列杯盘肴馔。猪皮冻、炒焖子凉拼,猪头肉、肉肠、蘸果凉拼,猪心、猪肝凉拼,凉切蒜茸肘子,四个酒菜早早摆定。二大娘和二伯父在外间上灶,蛋炒蒜苗、冰酥白肉、木须秋耳……我作了二大娘家的上宾。
母亲的厨艺在村子里非常有名,可冰酥白肉这道菜,我却是第一次品尝。做冰酥白肉较麻烦。先要把肥肉切成一二公分的小丁,再把蛋清加入淀粉搅拌成糊状。准备二口锅,一口锅熬糖浆,一口锅热豆油。熬糖浆用的是冰糖和白糖,加入适量的水,用小火慢熬。同时,把300克豆油放入另一口锅,烧至五六成热,标准是用筷子试探,周围起白花。将切好的肥肉丁逐个裹上蛋清,放入油锅里炸至金黄,用笤沥沥起备用。这时候,糖浆已经熬好,颜色变成焦黄,用筷子蘸点糖浆,遇冷凝固成透明的晶体。将炸好的肉丁倒入锅中,同时将小火转成中火,让每一块肉丁均匀地裹上糖浆,撒上芝麻,就可以出锅盛盘了。
二大娘夹了块冰酥白肉放在我碗里。我生性怯懦,像只猫眯,不敢抬头看,只盯着她的手,我的碗。冰酥白肉不仅耐看,而且好吃,解馋。入口即化,肥而不腻,回味绵甜。大家吃得很香,我却恶心得吃不下,病恹恹偎在姐姐怀里。
我的奶奶去逝早,爷爷守鳏多年,一直和老叔老婶生活。六十几岁上患了脑血栓,生活不能自理,开始由各房奉养。轮到我们家,却因母亲大病初愈,在姥姥家将息调养;父亲又要到队里劳动,又要照顾我们一家弱小,根本无法分身侍候爷爷。而爷爷又是非有人照顾不可的。没办法,父亲求助四叔,希望四叔先接爷爷过去,待以后母亲身子硬实些,再补上我们的亏空,可不知为什么,四叔来来回回好几趟,却是原地打磨磨,丝毫没有接爷爷过去的意思。父亲很生气,跟四叔发了火。兄弟阋于墙。两房人隔岸观光,不能上前。紧急关头,二大娘、二伯父急匆匆赶来,劝止了他们并主动接爷爷过去,平息了事端,解了父亲的燃眉之急。父亲非常感激二大娘,在嫂子面前认了错,掉了泪。
正值壮年的四叔不幸患上脑瘁中,家里如同失去了顶梁柱。四婶不善持家,长子又不听话,家里经常风生水起。二大娘担心四婶把日子过撒汤,三个未成年的侄子娶不上媳妇,几乎是天天往四叔家里跑。帮衬着调解家庭纠纷,帮衬着料理家务、家政,帮衬着恳请媒人上门提亲。一晃就是几年,像自家的事一样上心上意,直到堂弟们一个个成家立业。
时光在奔波中流逝,身影在忙碌中伛偻,双鬓在操劳中霜白。突然有一天,我猛地发现,一向壮健的二大娘衰老了。松弛的皮肤,布满皱纹的脸,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如同一只失水的苹果,褪去了先时的色泽。伛偻的身材消瘦了,像一根需要扶持的竹杖,在风中摇晃。秋风起,树叶飘零,打着旋儿,落在她的身上。风吹起她满头白发,如同漠野之上,随处可见的一支蓬松的苇絮。那时那刻,我的心痛了,我的眼酸了,我从来没有那么强烈地感受到心灵的撞击,我从来没有那么真切地感受到岁月的无情与残酷,我也从来没有那么深刻地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深藏着的爱——对二大娘的爱。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二大娘是一个与我无关紧要的人,一个不远不近的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但是,就是从那一天起,我终于清醒:她虽是我生命中的过客,却是我人生的向导;她虽与我无血缘之亲,却悄然走进我的生命。
六十岁以后,弱不禁风的二大娘疾病缠身,与同样体弱多病的二伯父相依为命。屋漏偏逢连天雨。一年初冬,天冷路滑,本就糖尿病的二大娘不慎摔断了股骨头,二大娘从此落下了残疾。走路几不可能。下地,要在炕上打磨磨;外出,只能拄拐挪移。她前脚挫,后脚踮,瘦弱的身躯不自觉地摇晃着,一头白发麻线一样被风撩起,欲掉未落的门齿突出唇外。脸上丘壑纵横,皱纹如刀割剑刻,她一生走过的路,遭遇过的不幸,都好像用一种常人无法读懂的符号镌刻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神是那么慌悚与无助。虽然她行动不便,但仍坚持自己走,不肯坐轮椅。她的二女儿搀扶着她,去离家不远的浴池去洗澡,她艰难的步姿,引来路人的观望,其情其景,惨不忍睹,令人唏嘘不已。
二伯父仙逝后,二大娘如失伴之鸟,更加郁郁寡欢。她神情落寞,老态龙钟,甚是凄凉。多病与行动不便,逼迫她深居浅出,只有天气晴好的日子,才会被家人搀扶到室外。我偶尔见她独自枯坐,但因为忙,却也是与她打声招呼匆匆走去。虽然面前秋花似火,骄阳满地,却难以排遣她心头的寂寞与孤独。而在我的记忆里,二大娘绝不是脆弱的人,当她的大女儿,我的大妹妹,被病魔一点点吞噬时,她表现得是那么勇敢与坚强。是她一直陪伴在女儿身旁,亲手送女儿上路。如今,她却整个垮掉了,新生活的曙光再也唤不起她的一丝生趣。她把自己称作多余的人,一天天默数着窗外梧桐树上的叶子,看今天比昨天又少了几颗?
过年时,我去拜望她。她非常高兴。大声小气地吆唤着堂兄堂嫂为我端茶倒水。她格外健谈,提起小时候我淘气,弄坏她脸盆的事,难抑心中热情洋溢,止不住“哈哈”仰面大笑,转瞬,竟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苦口婆心劝慰她,却不能完全明白她何以如此?她抬头挥手,拦住我的话头,唉声说道:“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人家忙,没人爱听我倒腾陈芝麻烂谷子。你也忙,好容易歇几天,也别在我身上耽搁久了,你去吧!”我塞些钱给她,她羞涩地笑了,像个孩子。我想起小时到二大娘家拜年的情景,二大娘也是这样款待我们,也是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零嘴塞进我们的手里。也许这就是因果,就像午夜的烟火,绚丽地绽放,悄然地寂灭。
二大娘走了,走得匆忙且蹊跷。她给自己一个别人无法理解的了断,却是自认为脱离苦海的解脱。堂兄对我讲,二大娘年青时被亲戚介绍到鞍钢做学徒,费尽千辛万苦,转为正式的打字员。与二伯父结婚后,毅然放弃来之不易的工作,回到乡下,侍候卧病在床的婆婆,照顾年幼的小叔。在乡下,没得吃,没得住,尝尽人间酸苦。如果不顾念着家里,只图个人安逸,城里的生活会过得很惬意,很幸福,但她们选择了回来,选择了牺牲,选择了奉献,选择了一条风雨不归路。
我常常想,像二大娘这一代中国妇女,她们所走过的道路,她们所经历的人生,她们所承受的磨难,是我们这一代所无法想像的,她们忍耐,她们坚忍,她们砥砺,胼手抵足熬出来,幸运地赶上了改革开放,可她们老了,没有医保,没有社保,只能靠养儿防老。然而,传统的养老方式,却难以抵拒社会风气的转换。她们成了多余的人,因为她们没有打拼下足以封子荫孙的江山,没有积攒下足够安度晚年的财富,她们被岁月击败了,沦落为社会的弱势群体。我也常常在想,像二大娘这样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几乎终其一生生活在中国最为封闭的农村的人,为什么却比我们这些读书人更深明大义?更通情达理?更懂得体恤怜惜?我们应该向她们致敬,并在她们健在的时候,竭力把社会亏欠她们的补上。
几年了,我总想写点什么,纪念她,我的二大娘,却一直没有勇气动笔。随着时日的推移,一些生活中的过往,非但没有在微风中淡忘,反而更加清晰起来,压迫得我坐卧不宁寝食难安。就像一颗无处安放的方糖,怕它丢了,怕它化了,只有把它吃到肚子里,才会安生。现在我知道,二大娘留给我的记忆,就是一颗美丽的方糖,我决定把它吞下去,让它溶化在我的血液里,我的身体里,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