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生渭水

一千三百年前，一个高唱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仕林狂客，跋巴山，涉蜀水，出现在渭河平原上。盘桓姜公钓台，良久不去。忽起身，似一股强劲的风，吹拂着渭河原上金黄的麦浪和碧绿的菜畦；吹拂着终南山上寺院掩映下的别墅和古都长安巍峨的城墙，吹拂着大唐帝国雄伟壮丽的宫殿和世界之都的绝代繁华……

这股风裹挟着渭河濡染的秋色，耸动着长大的脊背，踏着咸阳古道，大摇大摆地向长安而去。在戒备森严的城门口，这股风未遇阻拦轻盈地穿门而过。也许是心情好，它故意孩子似的打了一个口哨，凭空里抖出一个气旋。手按佩刃的城门官赶紧伸手抓住被吹歪的帽子，扶起仪态雍容的大唐气象。打马飞驰而来的驿卒就没那么好运，他被风吹起的沙尘迷了眼，险些冲撞了鸣锣开道旗幡招展的显宦权臣。

这股风在道观前停住脚步，吴筠仙风道骨，右手摇着羽毛扇，左手擎着雪白的拂尘，恭候在道观前的青石阶上。这股风幻化作一缕清气，拜会京师里的“七绝圣手”。老眼昏花的贺知章惊呼“谪仙人”！定要请诗仙喝上一口。也是出门慌急，一摸衣袋，竟是分文不名。贺知章久浮宦海，待人确实成，赶忙解下腰上佩戴的金龟，递与店家，充作酒钱。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股风吹进了金銮殿，舌粲如花，辩如悬河，语惊四座，如同史上挂十八国相印的苏秦再世。明皇李隆基多才多艺，亲自操琴。贵妃杨玉环载歌载舞，为它满嘴漫天的疯话如痴如醉。这股风轻盈畅快，追随皇帝从御花园刮到骊山花清池，半路上遇见朋友，还侍宠而骄语人：“适君奏明主，他日共翻飞。”秦楼楚馆，舞榭歌台，茶厅酒肆，不甘于当摆设儿，做花瓶，撑门面，一向“平交王侯，傲视公卿”的这股风，在迷茫中挣扎，在困惑中消沉。找朋友喝酒，整天喝酒，除了喝酒，还是喝酒。酒入愁肠，这股曾经清新自然的风烂醉如泥，被急得满头大汗的一群宦官四下里找着，七手八脚抬到金銮殿上复旨。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一股醉醺醺的风摇摇晃晃拜伏在丹墀之上。宫廷井槛里的水通着渭河，清凉的井水盥漱过之后，昏沉沉的风清醒了许多，醉草《清平调》字字如莲——“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一枝浓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别人眼中浓丽的谀美之词，在我看来却是酒话、醉话、疯话、狂话。如果不是喝醉了，借他几个胆子，谅他也不敢借艳诗调戏李隆基和杨玉环，可酒遇见了李白，李白遇见了杨玉环，因此，金銮殿上两地茫茫皆不见，只有一缕微醺的风和一朵含露凝香的牡丹。

这股风彻夜难眠，跑遍长安的大街小巷，就像查户口的社区警察，轻叩着月色下虚掩的门扉，并有了惊奇地发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这股风打算做环球旅行，一会儿是“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一会儿是“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一会儿是“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这股从渭河上吹来的风在庭院间徘徊，在酒肆间踌躇，在歌楼上彷徨，在楚馆里长叹……李白斗酒诗百篇，恰如黄河壶口，滔滔不绝，却道不尽胸中的苦闷。

读《蜀道难》明显感觉到风的凌厉。在层峦叠嶂间，在悬崖绝壁间，在飞瀑流泉间，在密林乱藤间，时而冲刺，时而盘旋，时而清扬，时而下沉，时而高亢，时而低回……它终于澎湃激昂起来，发出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呐喊！“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在《秋浦歌》中，风变得又细又长，似跳行在石窠草丛中的一条山泉浅吟低唱；似藏身于林杪榛莽间的一条游蛇，弄出簌簌声响。婉约而多情，深沉而悲凉。试想一觉醒来，竟发现自己一夜白头，其内心深处的忧与伤是何等的深重？赐金放还，名义上好听，其实就是被皇帝炒了鱿盂。回头重读《梁甫吟》，“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在奔放旷达，飘逸洒脱中，风声陡转悲怆。

到了《将进酒》，风势乍起，无法抑制心中的忧愤，厉声高喊：“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如同一缕天风席卷着山海川原，进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句，风变得黏滞低回。初离蜀地时的意气风发，初入京师时的春风得意，觐见玄宗时的豪情万丈，都已成了过往云烟。此时，诗人虽不至躲进角落顾影自怜幽咽低泣，但在仕途遭受沉重打击后，心情变得更加痛苦与悲愤，因此，那股摸不着，看不见的风，此时变得愈加无所畏惧，愈加一往无前，愈加狂放不羁，字里行间洋溢着破釜沉舟的豪迈与果决。

风儿继续往前吹。在《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中，已是历经沧海后的云淡风轻，但放达的个性也不能泯灭诗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政治理想。长风高起，秋雁斜坠，诗人自比“小谢”，情得志满，心胸稍有开阔，情感略有抚慰，然而，“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日月”的抱负，却让诗人愁情似水，滔滔不绝。抽刀断水，举杯消愁，散发弄舟，乖张的行为，宣泄着胸中无限的哀怨与不平。已趋向温顺平和的风，在此又陡然而起，刮得草木横飞，沙奔石走，天昏地暗。

沿着黄河，从山西到山东，风追着李白的脚步劲吹。乘舟顺大运河南来，投进长江怀抱，风也发生了显著变化。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诗人仿佛是一位驭风而行的仙人，用大胆、离奇、丰富的想象，为我们铺展开一幅幅雄奇壮丽的自然画卷。劲风烈烈，鼓动着诗人的衣裳。风就是诗人脚下的路，风就是诗人背上的翅膀，风就是诗人的情绪，风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绚丽华章……但诗人还是忘不了长安的遭遇，念念不忘他的悲苦经历，风也被迫着拉低身段，潜行在每一个不肯安生守本分的梦里。

一轮明月升起来，因为太美，诗人嵌满月光的诗句，抚慰了一代代背井离乡的游子。不论是巴山，还是天山；不论是泰山，还是天姥山……月亮如同一位从不多嘴的朋友，一路紧紧相随。“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且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在《月下独酌》里，风消影散，诗人好似精神错乱，进入了一种迷幻的境界。

全世界都在诗人的眼里融化了，消失了。渭河上的一缕风，在历史的天空中风过无痕，但它的的确确曾经吹来，也曾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