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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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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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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满长安

唐都长安占地八十四平方千米,比当时拜占庭帝国都城君士坦丁堡大七倍,较公元八百年所建的巴格达大六点二倍,古罗马城只是它的五分之一。自它之前之后的数千年间,都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城,没有之一。可我为什么总觉得与杜甫相遇的长安是一个秋天呢?高瘦的诗人宽袍广袖,迎着潇潇落木穿行在长安街头,给我们留下一帧渐行渐远的背影……

杜姓为北方汉族大姓,杜甫为官宦富家子弟,其远祖为汉代酷吏杜周,近祖为晋代大文学家、西晋名将杜预,祖父杜审言与初唐诗人沈全期齐名,父亲在陕西一带做官。“奉儒守官”的家风,让杜甫区别常人。“学而优则仕”,杜甫认为自己生来就是要当官的,也就是“奉业”。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杜甫七岁能诗,十九岁始,南游吴越,北游齐赵,在东鲁与泰山相遇,慨然写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虽属年轻气盛,但充分袒露了自己的政治抱负,那就是做官,要做京官,做大官,做高官。二十三岁时,杜甫初到长安,参加科举,名落孙山,虽不能就此断定他多舛的命运从此开始,但一个良好的开局,就是成功的一半。这与他的族弟,生于晚唐,少年得意,以“豆蔻词工,青楼梦好”自喻的杜牧形同天壤。只与宋代“杨柳岸晓风残月”,七十出仕的柳屯田旗鼓相当。杜甫与长他十几岁同代大诗人李白是不能比的,因为李白的人生设计压根就没想走高考这条路,“特长生”成为李白及第的唯一选项。在被召入京前,已经达到了当初的目标,通过游历与创作诗词歌赋名动京师;被赐金放还后,更是妇孺皆知,誉满天下。虽在政治上受到排挤与打击,但曾经随侍玄宗左右,也算是“身在最高层了”。对天下读书人来说,科举制度无异于一部上下穿越的电梯。杜甫初次失利,却当风华正茂,本可再试,三试,像《儒林外史》中的范进等一干人等,可以一直考下去,但这毕竟不符合杜甫的性格与人格,然而,现实就是那么残酷,它专挑有格的人整蛊。

在入仕的这盘大棋里,杜甫失了先手,落了下风,可杜甫仍未失其富家子弟的狂放不羁。渭城朝雨润湿的清晨,在柳色青青的长安客栈里,颇有资财的杜甫与客舍中人纵酒赌博,大呼小叫,亦是相当任性。“胡马依北风,池盂思故渊。”京兆、杜陵、少陵,为杜姓郡望之地,因此,杜甫也会到长安南面终南山下的少陵寻根问祖。在少陵杜甫得到或部分地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不然,这个出生在河南巩义市的异乡人,在他年以后怎么会选择少陵寄居,又怎么会以“少陵野老”自况?不要看不起“野老”二字:一则历朝历代不被朝廷掇用的高士,都会选择各种隐居,归隐林泉,恰是最好的宣传口号,“野老”早约定俗成地成为隐者符号。现代共和国体,施行多党制,竞选胜利者为执政党,败选者为在野党。近代历史上的阴谋家袁世凯、蒋介石都曾有过下野的经历。二则在中国文化里能抵得上一“老”字尊讳的又有几人?一个是道家的创始人,中国古代哲学的奠基人之一“老子”,也就是神话传说中的“太上老君”;一个是风流倜傥,铁嘴铜牙,著有《阅微草堂笔记》的清代大才子口中的“老爷子”乾隆;一个是清代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导演“垂帘听政”政治闹剧的东宫太后“老佛爷”慈禧;再就是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和在某一方面取得显著成就的“某老”啦!杜甫自称“少陵野老”很谦逊,很低调,但也很自信,很高光。

离开长安,杜甫选择了遨游,遍访名山大川,瞻拜古刹禅林,求贤会友,吟风弄月。在东都洛阳得遇赐金放还的李白,两人结下“伟大的友谊”。早期名作《饮中八仙歌》豪气干云,技艺之老成,令人怀疑并非出自轻狂少年之手。“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非浪得虚名。然而,不幸的是,在一个走向辉煌的伟大时代,却是权奸当道。“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杜甫的铮铮傲骨,与嫉贤妒能的李林甫集团狭路相逢。杜甫虽有亮剑精神,但他仍然心存幻想,没有追随好友李白求仙问道,而是始终把“奉业”当作奋斗的归宿。天宝六年,杜甫三十四岁上,玄宗诏天下“通一艺者”到长安应试。杜甫离京十年,游历十年,准备了十年,闻讯,其精神状态应该是欢欣鼓舞的。这与若干年后,安史之乱爆发,在辗转流徙,穷愁潦倒,贫病交加中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欣喜若狂可有一比。杜甫参加了考试。可是,权相李林甫自编自导了一场“野无遗贤”的闹剧,参加考试的士子全部落选。十年之内,杜甫二遭封杀。报国无门,从军无路。其心境之凄凉可想而知。

长安之南,杜曲之地,杜甫有些田产,却难以糊口。像今天大都市的城郊一样,长安城南的杜曲、樊川一带风光旖旎,达官勋戚的别墅林立,道观佛寺比肩接踵。饱学之士匿身其间,或寄情山水,远避俗世红尘;或游走权门,寻觅终南捷径。杜甫虽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可在未求取功名前,不过一白衣秀士,也不得不潜水,在雅俗相羼的环境里屈身周旋。西风,瘦驴,短褐,饥肠。门客的形容是相当委琐的,跟班的身上有着双重人格,在权贵面前,委身做虫,这与孟老夫子“开轩面敞圃,把酒话桑麻”的怡然自得,与陆放翁“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的情得志满,天上人间。“朝叩富人们,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正是诗人杜甫在长安十年生活的缩影。为稻粱谋,杜甫经常到山间采药,并在房前屋后的苑圃里驯化栽种,成熟了,呈现上去,换得一些银钱。这是诗人聊以自慰的劳动所得,为诗人留存最后一点做人的体面与风骨。

百无一用是书生。虽然盘桓于达官显宦,但杜甫在长安的知心朋友,还是那些怀才不遇穷愁潦倒的文化人。在与他们的交往中,杜甫寻找到精神的原乡。从他们酬唱应答的诗文中,我们看到了真实的,锥心刺目的,境遇悲凉的杜甫。广文馆博士郑虔在《醉时歌》里曾这样描述杜甫——“杜陵野叟人更嗤,被褐短窄发如丝。”“但知高歌动鬼神,岂意饿死填沟壑。”文学作品是时代的镜子,从这面镜子里照出统治者不敢直视的真实。如果不是《醉时歌》,又有谁能想到大唐盛世,像杜甫这样的官宦子弟,国学大师,尚且不得温饱,平民百姓又何以为继?“未遂风云便”后,杜甫赠诗汝阳王李珲,投赠京兆尹鲜于仲通,作诗献韦济、哥舒翰等,但都波澜不惊,没有引起大的轰动,更没有得到赏识荐引。莫非我们的诗人就此老死乡里,永无出头之日吗?机遇永远青睐那些有准备的人。天宝十年正月,玄宗将举行祭祀太清宫、太庙和天地的三大盛典,杜甫抢在天宝九年冬天预献三《大礼赋》,得到玄宗的赏识,命待制在集贤院,让杜甫从阴云密布的政治天空中看到一丝曙光。即便如此,也仅得“参列选序”,即等候分配。可因主试者仍为李林甫,致使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伟抱负,只是个抱负,一个愿望,一个随时都会被风干被击碎的泡泡。

天宝十一年,杜甫受邀与回京的边塞诗人高适、岑参等人同游大雁塔,登高眺远,凌空抒怀,杜甫吟出“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游走于闾阎与豪门,杜甫深堪社会现实的严峻,对唐王朝的统治有着异于王公士大夫们的认识。虽然大唐朝野一派歌舞升平,杜甫却以敏锐的政治眼光,透过藩镇跋扈,朝政混乱的现实,预见到迫在眉睫的政治危机。然而,杜甫身在矮檐,位卑言轻,谏诤无门,只能遥望昭陵,喊出“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天宝十四年,杜甫被授予一个河西尉这种小官,但杜甫不愿意任此官职,朝廷就将之改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负责看守兵甲器杖,管理门禁锁钥等杂务。考虑年已不惑,沦落长安亦十年有余,生计上朝不保夕,杜甫忍屈衔愤接受了这个所学无所用之职。当接到任命,仓皇赴任时,我猜他定是欲哭无泪,心像脱落的墙皮一块块破碎……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赴任前回乡探望妻儿,可是,刚进家门,就听到妻子的哭嚎。最小的儿子,因为饥饿在母亲的怀里死去了。大唐盛世,本该天下富足,可像杜甫这样的官宦之家,犹不得食。在悲愤痛苦之下,诗人写下千古传世名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诗人的胸襟何其宽广,宅心何其仁厚!自己中年丧子,却不以一己之忧而忧,而是先天下之忧而忧。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悲鸣,是痛斥,是呐喊,是警钟!不久之后,安禄山在渔阳揭旗反叛。兵锋所向,狼烟四起,民不聊生。大唐帝国是一棵大树,长安是一片叶子;长安是一棵大树,杜甫是一片叶子。安史之乱如同一缕扫荡渭原的秋风,把大唐把长安把杜甫吹得摇摇晃晃。沉迷声色的唐玄宗仓皇西遁,杜甫也在城破之后做了叛军的俘虏。所幸杜甫官职低微,叛军并不把他当重点人犯看守,得以逃脱。“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诗人在囚禁之中写下的《春望》,字字滴血,句句噙泪。一千多年来,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的民族,每遇离乱,都会有人吟唱它。国破家亡之危,救亡图存之举,不辩言说之痛,无不昭然若揭!

杜甫在写完《哀江头》《哀王孙》的悲歌后,夹杂在难民中,像一朵无声无息的浪花消失在逃难的潮水里,离开了曾经带给他希望,带给他失望,带给他绝望的长安。除了悲愤与痛苦,杜甫什么也没留下,因为长安已不值得他留恋。至德二年(755年)四月,杜甫冒险逃到凤翔投奔肃宗。五月十六日,授左拾遗,故世称“杜拾遗”。不料杜甫忠直,不会把握风向。房琯获罪,他上书辩护受到牵连,于乾元元年(758)六月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两次举而不第,皇帝亲见而不任用。对朝廷,杜甫的心彻底凉了。

759年在安史叛军再次打来时,杜甫弃官扬长而去,把寄寓十年的长安远远地抛在身后。在他身后万木潇潇,《北征》《三吏》《三别》……1500余首诗歌如同片片秋叶,凌空飞舞,漫天飘洒……

2017.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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