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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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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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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大杠

虎虎实实的三角车架,鳄盂头似的鞍座,方方的龟壳般坚实的后座,明光锃亮的两只电镀车轮,加上雄鹰振翅般的U形车把,如同自行车家族中的一匹大洋马。这就是我们家的国防牌自行车。

国防牌自行车在新中国的赞歌声中应运而生。1952年8月,泰东铁工厂、震环铁工厂牵头,联合50多家企业,经青岛市人民政府批准,分别组成公私合营的青岛自行车制造业第一,第二联营社。国防牌自行车是分为载重型和普通型,俗称“大国防”,“小国防”。到1967年改为金鹿牌,共生产15年。主要特点有两个:一是后轮采用倒轮闸,向后轻倒即可刹车;前轮采用杠杆触闸,刹车力强;二是“三大一吊”:大飞轮、大牙盘、大扣链子、吊簧鞍座。1966年,化工部对“凤凰”“永久”“飞鸽”“国防”四种牌号的自行车进行烤漆件检测,确认“国防”牌自行车零部件烤漆质量超过英国产“兰陵”牌自行车烤漆质量,名列第一。

国防牌是自行车中的“贵族”。1962年4月中旬,国防牌自行车走高端路线,“大国防”牌每辆零售价560元;6月15日起下调为440元;1962年8月1日零售价降为320元;同年11月1日,又降为280元。在官网查到,1962年中国老百姓人均年收入为173元人民币,工人月工资约合14.5元。按照物价与工资比,300元在当时的农村是能够买三间房的,在今天也相当于拥有一辆价值10万元的小轿车,因此,对于一个普通的中国人,能够拥有一辆国防牌自行车绝对称得上是奢侈品。

我们家的“大国防”就购置于1962年。现在,我愿意把这份自豪献给耿直淳朴勤劳能干的父亲。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他不曾阔过,不曾时尚,不曾领风气之先。母亲的病和经济上的拮据,如同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肩上,把挺直魁梧的父亲压得喘不过气来,弯成一把躬耕的犁铧。

那一年对我们却是一道分水岭。父亲不顾母亲的强烈反对,响应国家号召,辞了在城里的工作,回到广阔的农村,回到辽阔的黑土地,回到曾经出发的地方……父亲背着母亲变卖了家产,趁着国防牌自行车调价,买了一辆,骑着它“衣锦还乡”。在我贫瘠的乡原上,自行车是那么稀罕,直到我记事时,一个村庄,一条街上,拥有的平均数也不会超过两辆。如果赶集上店,相亲娶亲,借车人口吻的谦卑,今天的人是不能理解,不能想象的。

国防牌自行车是父亲的伙伴与兄弟。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特定时代,父亲骑着它,把偷偷从庄稼地里挖来的苣荬菜驮到城里走街串巷去卖,换回贴补家用的零用钱。骑着它到百里外的东部山区购买建房的木料,常常是今天驮回一根摇车杆,明天驮回一根柁。物资的奇缺,赋予它特殊的使命,坚固耐用的设计,俨然可以让它扮演一辆小货车。每年我都能看见父亲一次把三只一人高的口袋挂在“国防”车上。在我的眼里,它就是劳模车,英雄车!

五岁那年,父亲载着母亲、姐姐和我到镇上,坐小火车到城里,给我看过医生,逛了公园,又到国营商场,买下母亲心仪的红灯牌收音机。因为买了收音机的缘故,从镇上回乡下的路,父亲不得不把母亲与我和姐姐分开,轮流交替,往前倒算。在墨一样的夜幕下,父亲放下我们,回身去接母亲和红灯牌收音机。父亲不放心,再三叮嘱我们不要乱动,可在父亲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以后,我们还是战战兢兢瞄着家的方向迈开了双腿。忽然一个骑车的陌生人在我们身边停下来,自言与父亲相熟,好意要载我们一程。我相信了,正欲挪动步子,身旁的姐姐暗暗紧拽着我的衣角。回到家里,提起这段经历,父亲的紧张,已经给出了答案。这是我第一次坐父亲的车子出远门,却差点永远地离开父亲母亲,离开兄弟姊妹,离开这个承载苦难与光荣的大家庭。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应该是我人生中至暗的黑夜。

大一点,邻家的孩子聚在一起学自行车。人小,掏裆,斜吊在车架上踩半圈,再倒回来。在颠簸的乡间土路上,一群孩子,欢呼雀跃,俊逸得像夏天剪过湖面的小燕子,在天地间来来回回地飞。可我只有羡慕,因为我们家的“大国防”笨重,又是倒闸,在不熟练的情况下,常常是不经意间一倒,车子瞬停在原地,然后,墙一样倒下来,重重地把我们压在身下。为了征服它,我们想了许多办法,比如把车靠在柴垛上、栅栏上、树干上,爬上高高的鞍座,然后,用力一踩脚踏,手也同时向侧后推着柴捆、树干,随便什么抓着的东西。常常是在下一秒,人仰马翻,跌得浑身青肿。

姐姐上高中以后,这辆又高又重的“大国防”成了她的校车。尽管娇小的姐姐多次向父亲描述某某骑着斜梁的“凤凰”,某某骑着坤式的“飞鸽”“永久”,可是在母亲病后,我们家已经濒临生活的绝境,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再添置新车。姐姐高中毕业后,我骑着它到县城参加中师考试,一路的颠簸,一路上车高腿短的折磨,让我对遥远的行程产生深深的厌倦与恐惧。在城里读师范,节假日,乡下同学常常结伴骑车回家,然而,“大国防”却让我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我进城读书那年汛情特别厉害,家里里生外熟的墙皮被渗漏的雨水泡掉了一块,河防也开了口子,通往镇上的路被冲毁了,可父亲是村上的干部,要守堤,让姐姐单独送我到镇上的车站。姐姐把我的行李捆扎在国防车上,车把和车座或挂或堆,如同一头负重的牤牛,成了我们坚强的依靠。可在临出发前,父亲终是不放心,交代了工作,从河堤上泥腿泥脚地跑回来,并不顾姐姐的阻拦,坚持送我到镇上去。一路上,霏霏细雨,时断时续,就如同我初次离家远行的心情。

后来,先是国防车的鞍座吊簧断掉了,接着是车把,最后车圈也锈蚀了,再撑不住车条。父亲决定让心爱的国防车退休。贩菜的四叔却暗暗倾慕国防车,找上门来,死活要了粗壮的车架,组装了一辆机动三轮。城市乡村,或平明欲曙,或夜色未央,都能听到叔叔的三轮“突突”一溜烟地飞过。这也总让我回想起一段惨痛的经历。

那年夏天,病中的母亲离家出走,父亲骑车跑遍百里内的大小村镇,每当夜幕降临,父亲才在我们的忧虑与盼望里骑进院子。连续七天,不知跑了多远的路?他嘴唇干裂,眼睛充血,身体佝偻,小腿浮肿,车停不下,人下不来。在众人劝说父亲放弃的那一晚,父亲甩开众人,又向前骑行了一段,猛然在一家灯火辉煌的饭店门前发现了乞食的母亲。父亲把病饿中的母亲载了回来,而且,自那一年起,父亲骑车寻找母亲成为生活的常态,直到母亲七十岁时卧床,整整三十一年。岁月如同一只烙铁,把父亲和他的国防车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如同一幅只有黑白的木刻。

链子断了,可以接上。车条松了,可以校紧。光阴逝水,却永不回头。一个甲子过去,我们的“大国防”已经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可我以为,它是新中国工业发展活的标本,不仅见证了共和国的三大改造与民族工业的成长,而且承载着我们的苦难与欢乐,并以物质文化传承者的姿态介入了我们的人生。

当下,中国已经进入汽车时代,自行车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的主会场,但在我的梦里,常常有一个追风少年,撒开车把,平展双臂,像鹰一样在风中翱翔……

文中史料引自《国防牌自行车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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