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响沙的头像

响沙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8/22
分享

父亲是一座山

父亲孔武有力,有着一对铁肩膀,挑山,担海,扛世界……

因二姐的死。母亲抑郁了。没三四年,母亲精神崩溃。那一年,父亲38岁。他是那么年轻,却要独自挑起生活的重担,挑起风雨飘摇的家,挑起我们多舛的命运。母亲这副担子,他更是挑了49年。虽然在他77岁那年,我们出手帮他,可他仍不肯完全撒手不管。常常背着我们,把不适宜母亲吃的,喝的,偷偷喂给母亲。他跟我们躲猫猫,完全变成了老小孩。

我想起27年前,我婚后不久,攒了点钱,决定买间房,结束寄居他人檐下的生活。可总房款要5万多,我只有不到3万,还差着一半。我回乡下找父亲帮忙。父亲在村上做事,靠种地为生,手里也不宽裕。可他听说我要买房,当即答应给我凑1万。我知道他没有这么多钱,即使变卖家中存粮,凑够5仟就不错了,可他胸有成竹,笑容可掬,“你年轻,借钱不容易。我还有些脸面,张回嘴,应该能行!”

没过几天,父亲特意骑车到镇上,送来一万块钱。我替他担心,把钱都给了我,又负了债,家里的日子,咋过啊?可他并不在意,“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拍打掉身上的灰尘,推起自行车往回赶。他的笑容,像秋天里的高粱,明媚而温暖;他的心胸,像宁静的大海,辽阔而邈远;他的身躯,像一座巍峨的大山,肩上压着重担万千……父亲的爱是深沉的,像脚下的土地,虽不言,却滋养万物。肉麻的话停在舌尖,望着他渐行渐远,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湿润了!

我要上班,妻子要开店,房子装修,又扔给了父亲。为了节省搬运费,父亲跟车夫说好,加一些钱,让车夫和自己一起运。房子在五楼,别的还好说,可十一张高密度板,又宽又长,楼梯间根本转不开身。父亲想出办法;从楼梯的间隙往上拔。父亲年轻时出了名的能干,人送绰号“个半”,可这一趟活干下来,父亲汗流如注,双腿打战,累瘫在地上。

我回来时,他擦着汗,两眼红肿,手臂和面颊,也是红红的,呈现出虚脱的样子。他看我回来得晚了,第一次板着脸跟我说话,“那几张板子,我和车夫,一层楼,一层楼,倒着往上拔。他要比我小不少,可他都屁了。我给他一块加了5块钱……”我一下子明白了,他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他是在向我,他的儿子报账。不必啊!完全不必啊!我只是请他来帮我监工,并没有要他当力工。运材料,我们可以花钱雇人啊!可看着父亲疲惫得不想说话,我哪还忍心惹他不高兴?

秋粮下来,父亲驮着新米来。真是给儿子送得不藏心眼。每次来都是一百斤的袋子。“你有饥荒。我答应给你七百斤米。你体力薄,我计算着,到时给你送来。”我看着米袋子发愁。平时换煤气罐,都要咬紧牙头,勉强上肩,趔趔巴巴,摇摇晃晃,扛上5楼。这一百斤的袋子,打死我也是扛不动的。我想上楼找个米袋子,往出折一半。父亲看出我的畏难,吩咐,“帮我上后面搭把手!”父亲猫腰,米袋上肩,迈步上了楼梯。米送上楼,人却坐也不坐,水更是不喝一口,转身就走。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老人家都是这样?

60岁那年,父亲从村上退休,嫁妹妹出门,花光了积蓄,又断了收入(那时种地不剩几个钱,只是够吃)。万般无奈之下,父亲不得不出外打工。晚上给人家打更,白天抡大锤砸墙。一次,不小心踩在钉板子上,轧坏了脚,更夫也做不成了。一个老找仔失业的苦闷,是毋庸讳言的。父亲打工期间,身怀六甲的妹妹,从家里来,替父亲照料母亲。

我那时惭愧啊!虽有月俸,却少得可怜;虽为人子,却不能行孝。父亲急需我的帮助,我却只能袖手旁观。我一直腹诽工资制度,因为今天的人,是难以想象,日工资3块钱,日子是如何的窘迫?那时建筑工地上的小工,日工资是30元。严重的脑体倒挂,深深刺伤着我的自尊,愈激发出我的骄傲。亦如张爱玲所言,“低到尘埃里,然后,在尘埃里开出花来。”可我只能深恨自己不顶用,便尽量做些弥补。休息日,回到乡下,替他侍弄他无力管护的菜园。

后来,我办艺培。父亲每次到镇上,都要到学校里坐坐。我却总是忙,顾不上和他说话。78岁上,他似乎感觉到大限将至,因此,常常在我回身的时候,发现他站在我身后,两只眼睛泪汪汪的,我的心不禁为之一沉。临走时,他轻声跟我说,“我最近怎么老梦见你爷爷、奶奶,和你死去的大伯、二伯呢?莫非……”见他忧惧,我却不能宽慰他,只说些没营养的话,“不要胡思乱想,咱好好活着!”

没有等到我闲下来,父亲走了。他的落寞,叠印在满是皱纹的脸上;他蹒跚的步履,更显老态龙钟。金灿灿的阳光,撒在他不再挺拔的背上,稀疏的白发,被秋风吹起,像冬天河岸上的一团苇絮。我暗暗问自己,我那个山一样的父亲哪里去了呢?他可曾有过一副铁肩膀啊!

记得5岁那年夏天,阴雨绵绵,我受了风邪,浑身奇痒。手抓上去,就是一片扁包。父亲找来雨衣,裹起我,一头钻进风雨。道路泥泞,深深的车辙里积水成渊。父亲梗着脖子,沿着路边的栅栏,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烂泥往前走。我趴在他脊背上,感受着它的宽厚,它的温暖,不觉忘记了病苦。雨水打在父亲脸上,顺着脖子往下淌……

忘不了28岁那年,我做了一个手术。妻子开服装店,脱不开身。父亲听说后,从乡下跑来医院,照料我的起居。每天换着花样打理三餐。他让我先吃,自己在旁边看着。他鼓励我多吃,好补足气血,尽快强壮起来,可我的心和身体,同样火烧火燎。再过几天就过年了,哪里还躺得住?出了手术室,我是多一天也不想待。征得医生同意,没拆肉线,我办了出院。出院那天,姐夫也来了。我独自穿过医院的走廊,可面对楼梯,却皱起了眉头。父亲把包裹塞给姐夫,俯下身子,让我趴到他背上。他那年57岁。我怎么肯!姐夫说他来背,父亲却执意不肯,“你们都是读书人,没干过重活,未见得比我有力气!”

拧不过父亲,我爬上父亲的脊背。他一级一级,小心翼翼,迈动双腿,担心他累坏身子,我劝他在缓步台上喘口气,他却说,“让出租车等久了不好,人家也要揽活,过日子!”当双脚踏在一楼地面,父亲呼出一口气,不无自豪地讲,“还行!以为一口气背不下来呢!”听得我眼圈泛红,泪湿眼底。

壬寅年国庆,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终年85岁。穿寿衣时,我不忍心看他——两年的卧床不起,原本健硕的身板,已骨瘦如柴。皮包着骨头的肩膀,再不能挑山,担海,扛世界……

父亲的脊背宽厚,白皙,如同一匹杭绸。他站在夏天的河边,看着西天的落日出神。身上的水珠,映着落日的余晖,闪烁着晶光。泡在河水里,我想,我要是那些水珠该有多好!

骑梗梗,是父亲给予孩子的福利。可我上边,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在农活繁重的乡间,我不知是否享受过这种优待。打我记事起,父亲就总是忙,没有时间陪我,自然也没有和我单独说过话。父亲似乎离我很远很远……

五岁那年夏天,阴雨绵绵,连日不晴。我受了风邪,浑身奇痒。手抓上去,就是一片带血的扁包。母亲将父亲找回来。跟父亲商量,带我去村卫生所。父亲皱着眉头,找来雨衣,披在我身上,自己淋着,钻进了风雨。道路泥泞,深深的车辙里积水成渊。父亲背着我,梗着脖子,沿着路边的栅栏,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烂泥往前走。我趴在他脊背上,感受着它的宽厚,它的温暖,不觉忘记了病苦。雨水打在父亲脸上,顺着脖子往下淌……雨水蒙住眼睛,他却腾不出手来擦。回到家里,他的眼睛红红的。后来,看到澳洲浣熊的亲子照,心里顿时盈满了温馨。何其相似啊?人贵为万物灵长,可在抚育后代上,竟是出奇地一致!

六岁那年,我们得到消息——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母亲,枯木逢春,重获生机。母亲从沈阳出院,坐火车回乡。车站在小镇上。哥哥跟生产队借车。生产队长是我们堂伯。他同意借一辆牛车给哥哥。哥哥带着我,和一群叔伯兄弟,赶着牛车去接站。我们一次次跳下站台,耳朵贴着钢轨,听火车的响动。当火车挥舞白色的绸纱,鸣着汽笛驶进小站。人山人海中,我看见父亲从绿皮车厢里下来,佝偻的背上趴着母亲。母亲脸色惨白,整个人浮肿得像一只精粉馒头。我满心的欢喜,如同一窝小鸟,因突然的惊吓飞走了。只剩下一只空巢,被二月的风,吹打得冰凉。父亲没有说话,背起母亲,也背起我们一家人的命运,蹚着生活道路上的泥泞,冒着人生旅途上的风雨,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母亲尚未康复如初,爷爷却彻底瘫痪了,需要接回家护理。爷爷坐不了自行车。父亲嫌借手推车麻烦,索性背起爷爷往家走。趴在父亲的背上,爷爷似乎并不显得沉重。可谁都明白,以后的日子,父亲需要背起老少三代的生活!父母是一对翅膀,可母亲的那只,已经断了。漫漫人生路,父亲多么需要妻子的帮助啊!可他竟连一根顺手得用的拐杖都没有。

二十八岁那年,我做了一个手术。妻子开服装店,脱不开身。父亲听说后,从乡下跑来医院,照料我的起居。每天换着花样打理三餐。他让我先吃,自己在旁边看着。他鼓励我多吃,好补足气血,尽快强壮起来,可我的心和身体,同样火烧火燎。再过几天就过年了,哪里还躺得住?出了手术室,我是多一天也不想待。征得医生同意,没拆肉线,我办了出院。出院那天,姐夫也来了。我独自穿过医院的走廊,可面对楼梯,却皱起了眉头。父亲把包裹塞给姐夫,俯下身子,让我趴到他背上。他那年五十七岁。我怎么肯!姐夫说他来背,父亲却执意不肯,“你们都是读书人,没干过重活,未见得比我有力气!”

拧不过父亲,我谢绝了姐夫的好意,爬上父亲的脊背。他一级一级,小心翼翼,迈动双腿,担心脚下不稳,把我扔出去。我劝他在缓步台上喘口气,他却说,“让出租车等久了不好,人家也要揽活,过日子!”趴在他伛偻的背上,我想起他春天里拔苗,整个人跪在田垄间,像蜥蜴一样在地上爬;想起夏天的水田里,他借着皎皎月色,拔前脚,陷后脚,在田里补苗、扶苗;想起地震那年,他看窗台晃得厉害,家中老小还困在屋子里,慌乱中伸开双臂,去抱墙;想起他和衣而眠,半夜里起来,歪着身子,去给牲口饮水、添料;想起他挑灯夜战,伏在柜子的一头,拨打算盘,核对村上的账目;想起小时候,他背着我顶风冒雨去看病……当双脚踏在一楼地面,父亲呼出一口气,不无自豪地讲,“还行!以为一口气背不下来呢!”听得我眼圈泛红,泪湿眼底。

岁月像一条河,父亲的背,就像一条船。生活的港湾里,潮起潮落,浪奔浪流,翻滚着深不可测的漩涡。人生的码头上,只有换乘,没有片刻的停留。我特别喜欢纳兰性德,喜欢那首“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我从这首词里,读出了我们一家的过往,也读懂了父亲的一生——

也许船的命运,早已经注定,可我们不怕!同坐一条船,我们同风雨,我们共命运,我们同追求!父爱如山,母爱似水。尽管历尽沧桑,可我始终相信,我们的生命里,依然是青山不老,绿水长流……

父亲七十八岁了,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在五兄弟中他最长寿,活出了纪录),默默陪伴我走过了四十七个春夏秋冬。人生路上风风雨雨,开始是父亲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现在是我长大的手搀扶他衰老得不再有力的臂膀。他终于承认——他的风烛残年,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倔强。

父亲高大魁梧,一身好力气,十八岁修大坝就当车头。叔伯们至今仍夸耀父亲的能干,念叨着他的绰号“个半”。说父亲干活是个“拼命三郎”,推起带尖一车土行走如风。自己的坝段告罄,便去镇上磨米,等他把二袋一人来高的高粱米骑车驮回来,大伙儿的活还没干完呢!

因此,在父亲的眼里似乎从没有困难。六二年赶上工厂下放,他不听母亲劝阻,变卖家当回了乡下。母亲骂他犟,他还真来了犟劲。推房身,起土,和泥,拖坯,他硬是一个人张罗着,帮家里盖起了六间房。六间房的房身有二亩方圆,是村里除了队舍之外唯一的高埠。父亲犟!在当会计的几十年里,队长、村长不敢管的事,他敢管;队长、村主任绕着走的刺儿头,父亲迎着上。他只有一个信条,谁也别想从他身上捞半点公家的好处。父亲开罪了一些人,却在乡亲中立起了威望。村书记邀父亲搭班子,父亲却坚持不允。他对我们说,没见谁干一辈子村主任,可我能当一辈子会计。

父亲当了一辈子差,却少有积蓄。在打兑妹妹出嫁后,几乎手无分文。那年偏赶上姐夫大病,看着身陷困境的姐姐却无能为力,父亲心情异常沉痛。万般无奈之下,六十三岁上,父亲毅然决定外出打工。当时我们兄弟姊妹个个自顾不暇,经济上帮不上他,只能忍痛放他出去。我们知道:父亲把生活不能自理,处处需要看护的母亲扔给我们,必有难言之隐。他不说,我们便不问。大家默默准备着父亲的行囊,本来定好出行的日期到了,父亲却愁肠百结,踌躇不前。待尚处于哺乳期的妹妹从城里搬过来,父亲才满怀愧疚地匆匆动身。

父亲原本是去做更夫。巧的是赶上单位修建。父亲疏通关系,又揽上了别人不愿干的砸墙的力气活。虽然又脏又累,却能多挣几个钱。由于年纪大,眼神不好,父亲在干活时,不留神脚踩到了钉板子上,才不得不回家休养。虽然是归家疗养,他却非常开心,整天神采奕奕地向大家讲述他在外面的见闻。在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我扛起了锄刀,侍弄父亲侍弄了大半辈子的地儿,从而深刻地领悟到一个农民维系生活的艰辛。

这些年国家政策好,父亲手里也渐渐地有了些底儿。可他好面子,老一辈人办红白事,他觉得亏欠人家,主动花上几个;子侄辈们办好事,他又觉得是家里人,应该添了彩头。钱财上,他又不肯轻易向我们张口,因此,他是紧着自己,宽着别人。尽管我们反对,但仍然是虚心听取,拒不改正。

前些天,他找到我的学馆里来。我当时正忙着撰写一篇文稿,面墙坐在电脑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突然,一只手碰了一下我的肩膀,极轻快的动作,像跑过荷塘的急雨,像剪过稻田的风。我以为是学馆里的孩子淘气,迅疾地侧过头去。原来却是父亲。他站在我身旁红了脸,仿佛是一个被认定淘气的孩子,喃喃地对我说:“我这几天头总晕乎乎的,我估计是不是人岁数大了,要死了!”父亲的鼻翼翕动着,眼圈瞬间也红了,眼睛浸在一种叫作感伤的液体里。我赶紧站起来,好言安慰他:“怎么会呢!只要按时吃降压药,没听说高血压会死人的。”

父亲同意再到二叔的诊所瞧瞧,送他出门时。他特意挺了挺伛偻的腰板。我看他满头稀疏花白的头发,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阳光下似一截站在村头坡地上佝偻的老树,尽显病态与颓唐……他走后,似乎整条巷子都被他拉空了,只有满地犹疑刺眼的阳光。

终是放不下心来,我停下码字的手,打电话给他,听他在电话那边气力衰减的语声,不争气的泪水倏地盈满了眼眶。

我的耄耋之年的老父亲啊!

父母住在乡下。我和妻在镇上,创办了一家校外培训机构。周中上班,周末上课,因此,没有时间探望他们。然而,亲子间的惦念,是一根看不见的线,始终牵挂在彼此心间。

学校离市集很近。古稀之年的父亲,每次来镇上赶集,都会顺脚来看我们。他挤坐在学校的大堂里,夹在接送孩子的家长中间,慈眉善目,笑容可掬。他大半生在村里做事,机敏,健谈,擅长与人交际。现在老了,温暾了。别人不主动搭讪,他不轻易张嘴。

我的身量不像父亲。父亲高大,魁梧,像个力士。我相对矮小,单薄,一看就是个书生。他是我父亲,我是他儿子。没必要告诉别人。可父子天性,瞒是瞒不住的。知道的人,向他夸赞我。他听了只是敦厚地笑,满脸阳光,完全没了年轻气盛时的凌利。

一家人,就像一窝燕子。雏燕飞走以后,燕巢不再喧嚣。过于空荡与安静,会让人孤独,让人寂寞。乡下老家,虽然还有母亲相依为伴,可母亲却不能给他抚慰与温暖。

我上边有个二姐,七岁溺亡。母亲遭受重创,精神抑郁。生了妹妹后,怀疑自己怀孕,自行服药堕胎,结果服药过量,中了毒。虽经抢救,却一个多月,昏迷不醒。医院看不出病症,通知家属准备后事。不顾人财两空的忠告,在表舅的帮助下,父亲把母亲抬上火车,到沈阳求医。母亲确诊为弥漫性脑病。醒来后,如同一个婴儿,学说话,学识物,学走路……人生重新来过。出院后,母亲急于康复。有亲属引荐,寻仙问卜,结果走火入魔,精神崩溃。季风变换,母亲就会发病。人魔魔怔怔,昼夜不分。睡觉不知颠倒;吃饭不知饥饱。父亲担心她离家出走,只好边干农活,边看管照料。

记得我读初二的夏夜,窗外疏星朗月,父亲坐在外间屋地里辫蒜,不时看一眼坐在里屋的母亲。午夜母亲悄然翻窗而去,钻了青纱帐。父亲动员家族力量,撒出三二十人,方圆百里城乡,整整找寻了七日。夜幕下的钢城,人来人往。骑行七天的父亲,艰难地从自行车座上下来,两腿如铅。他劝随员到饭店打间,自己沿路往前找一找。结果,在登了寻人启事,决定放弃的前夜,在一家饭店里,父亲看见了乞食的母亲。母亲当时身无分文,值钱的衣物,也换了吃喝。父亲面前,母亲形销骨立,已是山穷水尽。从三十九岁到七十岁,母亲多少次离家出走,没有人数得清。是父亲的坚持,一次次救了母亲的命!

七十岁那年,母亲叔婶相继离世。一股邪火,母亲双目失明,七日间水米不进。亲友们做了最坏的打算,纷纷前来诀别。我的姨娘们哭得如同泪人。大冬天的,表哥带来两个黄瓤打瓜。父亲持汤匙喂给母亲,母亲竟张口了。每日喂打瓜汁,精心服侍半年。母亲重又枯木逢春。

弥漫性脑病后遗症,令母亲经常大小便失禁。失明后,长年卧床。父亲不肯给儿女增添负担,端水端饭,洗洗涮涮,全由自己独自承担下来。即使老态龙钟,步履蹒跚,仍勉力笃行,从无怨言。为了减少换洗次数,逢年过节,我们不让母亲吃太油腻和生冷的食物。父亲却背着我们,偷偷拿去喂,还不望向母亲炫耀,“你看,我对你多好!”我们听了,连连苦笑。真是老小孩,老小孩,耄耋之龄,竟活出了天真烂漫!

那年初冬,一场小雪之后,我回乡下看父亲。人到十字路口,就看见父亲蹲在屋后的渠边。我赶忙跑过去。水泥浇筑的渠沿儿,不泞。渠水没有冻,冒着凉气。父亲蹲踞在渠坡上,身子尽力下探,又怕翻进渠里,看着,既危险,又难受。他绾着袖管,没有戴胶皮手套。他不习惯戴手套,嫌手上的胶皮碍事。两只手伸进冰水里,冻得通红,就像秋天的红萝卜。渠水里有残枝败叶,他一只手攥着母亲的被罩,把树叶荡开;另一只手攥着刷子,刷洗被罩上的污迹。他虽然壮硕,却因为用力,显出摇摇欲坠的样子。我跨步上前,把他搀到岸上,责怪他,“为啥不用洗衣机?”他却说:“洗衣机不方便,在渠里用棍子一搅,屎就涮掉了,再刷刷就干净了!”我担心他掉到渠里水,他却温暖自信地笑了,“没事!我加着小心呢!”那一年,父亲七十七岁。

目睹了这一幕,我的心揪成了一团。兄弟姊妹们商量,一致同意,轮班照顾父母的饮食起居。我再回乡下看他,自然随手收拾一下菜园。他见不得我干活,本来还在屋檐下晒太阳,却拄着拐杖,步态踯蹰,从高台上,探身迈下来。打小,我体力单薄,可看父亲太过劳累,就在他侍弄菜园时,趁学习间隙出来帮忙。他却嫌我不中用,赶我回去,“你把书念好就行!”至于念好书为什么?他从没讲起。我想,“学而优则仕”,“知识改变命运”。这样的大道理,他未必懂。可他懂得——读书,是孩子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

我正起地瓜,地被挖得坑坑洼洼,又很宣。腿脚好的人,走起来都费劲,何况是他?我劝不住他,只好停下来,把他搀回去。可没挖几下,就见身后伸过一条手臂来,抢我手里的钗杆。他终还是下来了,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我转过身,看他站立不稳,摇晃着身子,伸手去扶身后葱叶,如同风摆杨柳,脸上尽显害怕跌跤的惶恐。

看在眼里,我不免鼻子发酸。说人老了,腿脚软,要拽着猫尾巴上炕。之前,以为只是句玩笑。当父亲伸手慌乱地抢抓救命稻草的样子,我的心真的碎了!因为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是山一样的存在,可眼下,曾经为我遮风挡雨的那座山,却体似筛糠,弱不禁风!

如今,父亲仙游,我亦步入老年,精神上未免颓唐。每以晚唐诗人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自况。学弟看不惯我消沉,以“虽是夕阳霞满天!”与我共勉。是阿!美丽的夕阳,昭示我们,人生已失去青春;绚丽的晚霞,却喻示我们,精神可以长存。

“莫道桑榆晚,人间重晚晴。”看着夕阳,看着晚霞,看着天边暮归的飞鸿,我更加怀念父亲……霍然之间,我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领悟。父母恩深,儿女情长,到头来,不过是一世情缘。缘来则聚,缘尽则散。聚散离合,过往不恋;活在当下,珍惜眼前!

活着,就要吃饭。可父亲向来俭省。出门在外,只要大半天能赶回来,父亲从不在外吃午饭。省下钱,买了白面馒头,给我们小孩子吃。父亲过日子的派头,常遭母亲讥讽,“都说你们老郭家,细的拉屎捡豆瓣。”我听了,非常反感,可父亲只是尕笑,并不还嘴。

二十世纪,70年代,国家不富裕,百姓日子苦。母亲病后,又是农家,我们的生活更难。亲戚屯里住着,难得谁端上一回谁家饭碗。可情分心里记着呢!过年了,再难,也要摆一桌,把父母族中长辈请了来,喝一回酒。我们小孩子,或是帮厨,或是在村道间飞奔。东街请姥娘,西街请姑爷……人陆续到了,还要忙着端茶倒水,点烟,捶腿……这全凭眼力见。虽是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营养,可人多,东西少,不能上桌。只能等长辈们吃过了,再拣盘底儿。

父亲正式请我吃饭,还是借姐夫的光。八七年吧,代课的姐夫考上了民师。入学那天,父亲和我,姐夫和姐姐,一块儿在县城的饭铺里吃午饭。那间饭铺在民师对面,搭着席棚,里面摆着几张桌。现在看来,不仅条件简陋,卫生也马马虎虎。父亲点了四个菜,叫了啤酒跟姐夫喝。邻桌的人,也是送学生的,看我们人多,笑问:“老爷子,都是谁啊?”父亲脸上泛着光,自豪地答,“女儿、女婿,还有儿子。女儿当老师,儿子念师范,女婿今年考上了民师。我高兴,请他们吃个饭!”幸福像一朵花,在父亲脸上绽放。邻桌的听了,就说:“现在老爷子你请他们吃饭,将来,让他们请你吃饭!”这话我听进去了,暗下决心,等我挣钱了,一定办!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请姐姐吃的那顿饭,似乎最特别,最有仪式感。姐姐高中毕业,在老家教书。结婚嫁到五里外的燕子沟,仍然在村小工作。村小与村部紧挨着。父亲在村上做会计,即使姐姐不来家里,父女俩也经常见面。姐姐工作的第十八个年头,接到调令,调她到镇上教书。父亲得到消息,中午特意炒了四个菜,请姐姐到家里吃饭,“不在村里教书,来一趟不容易,以后再来就是客了!”嫁出门的女儿,像放出去的鸟。每天飞来飞去,可都飞得不远,始终在他的视野里,随时随地,给予庇护。现在,女儿远走高飞了,他鞭长莫及,徒有力不从心的酸楚与感伤。父亲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可他的心,姐姐懂!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在,我们兄弟姊妹永远是一家人。我们虽然各自成家,但一年始终在一起过。父亲血压高,聚餐时,我们不让他喝酒。父亲也很配合,可到了他生日,总要放宽些尺度。四世同堂。一大家子人,齐齐整整,和和气气。父亲看着高兴,开了酒瓶,邀外孙子,“咱公俩喝一个!”外甥愿意陪,可姐姐不让。如今姥爷走了,外甥只剩遗憾。

最后一次聚餐,是他八十三岁生日。我印象特别深。他牙口不好,嘴巴动得极快,可咀嚼得却很慢。儿孙们都吃完了,他委顿地蜷缩在椅子里,眼睛瞪着菜,抢着吃。样子极囧。我心愀然!暗自感叹,我那个英明神武的父亲没有了!就在那年深秋,父亲一个跟头摔断了股骨头。做过手术,躺到炕上将养,就再没站起来。似乎他本就不灵光的脑袋,也被摔坏了。躺着,就不记得,他原先是能走的。我在外工作,不能在床前尽孝。礼拜天去看他。他躺在炕上,已经完全不记得我。我摘了黑加仑喂他,他嚼得很慢,很慢……仿佛时光都停滞在他的齿颊之间。

父亲离开的前几日,我守着他,舀一点牛奶,用汤匙压他嘴唇,他就张嘴。匙贴着他牙齿,我把奶倒进去。他已经老得不能吞咽。憋着气,等老半天,才靠咳嗽,把积存在喉咙的奶液,顺到肚子里。憋得我泪崩。我知道,我的眼泪,为他,也为我自己!

壬寅年,己酉月,癸丑日,子时,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在我守护他的七天里,他终是一口饭也没有吃……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