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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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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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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移居城市很多年了,可对乡原上那座破败的老宅,依然是魂牵梦萦碎碎念念。这和非洲草原上的动物搬家,亚欧大陆上的候鸟迁徙,江河海洋中的生殖洄游迥然不同,因为我对故乡的牵挂更多源于东方文化的族群认同,对家族血脉的传承,对多灾多难母亲的复杂感情,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这种感情竟然上升到理性的高度。十年前,我在不惑之年突然有了一种执念——母亲在哪,家就在哪!

生下妹妹的第二年冬天,母亲误信了闺蜜的谣传,吃打蛔虫的药堕胎,由于吞服过量,药性在夜间发作。父亲求了队上的马车送母亲到镇上医院抢救,命暂时保住了,却始终昏迷不醒。转到鞍山市中心医院,主治医生几次会诊,却莫衷一是,见了父亲,只是摇头叹气。最后通告父亲,他们已经尽力到无能为力,准备后事吧。在冰冷的病室里,铜筑铁打的父亲伏在母亲的病榻上嚎啕大哭。因为他们只有三十七岁,因为他们有三位老人,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如果母亲就这样撒手人寰,他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那时那刻,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正在一滴一滴地结成冰。

母亲的表弟在鞍钢工作,他问父亲怕怕人财两空,如果不怕,他有办法把母亲送到沈阳医大碰碰运气。刚盖了新房,背负巨债的父亲,脚一跺,心一横,回道:“咱死得死个明白!”表舅带着工友拿钢管扎了幅简易担架,抬上做着春秋大梦的母亲,挤上了人山人海北上的火车。沈阳医大门诊里,老护士长掀开盖在母亲头上的被角,斩钉截铁地吩咐到:“内科!”。住院处人满为患,走廊里挤满了打着地铺等待床位的患者,可在上世纪七十代,已经存在靠资历、靠关系、靠脸皮,泡病号的官人。老护士长在危难中向母亲伸出援手,她对一个干部模样有些年纪的男人说:“你早该出院了,怎么还没走?外面的危重病人等着病床,你还讲不讲点阶级感情?!”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阶级感情就是衡量一个人道德的水准,也是判定一个人在政治上是革命,还是反动的标签。老护士长把它拿在手里,当作一把扶危济困,征惩恶扬善的正义之剑。

迷漫性脑病!穿刺会诊的结果一出来,年轻的女护士在母亲的手腕上寻找着干瘪的静脉。在我的意念里,我不止一次与她隔空相见,她就像一位美丽善良的天使,带来了春天的消息。吊瓶里的点点滴滴,如同冰雪融化的春水,在母亲生命枯寂的河床上,聚积,涓流,有力地掀起跳跃的波澜。再小的帆,也能远航。仿佛是大地回春,母亲在昏睡一个月后终于苏醒了。可是,她已完全等同于一个婴儿——重新学说话,从简单的单字开始;重新学走路,从扶着墙迈出重生的第一步开始;重新学识物,从区分饼干和香皂开始……脾气暴躁的父亲抱之以十分万的耐心,在这个最冷的寒冬里满怀着春天般的希望,等待母亲的进步与成长……曾经被母亲深恶痛绝的父亲,俨然成了她大慈大悲的本命佛,起死重生的守护神。

母亲像一只精粉馒头。在一个六岁的男孩眼里,母亲是一个比他更需要照顾的孩子。在外婆的接风喜宴上,当母亲虚弱地喊我的乳名,我是那么羞怯,那么不堪,窘迫之下,像一只猫咪钻到饭桌底下。可惜了比年夜饭不知要丰盛多少倍的重生宴,我竟没吃一口,鼻涕眼泪却流了半碗。我是端着饭碗钻进去的。我的外婆喜极而泣,对着死里逃生,面容悲戚的母亲说:“孩子都生分了!”尽管我在内心深处极力劝说自己,浑身无骨,倚坐在炕头墙上的那个人,就是你的母亲,但我依然没有勇气相认。我开始羡慕抱在姐姐怀里还不会说话的妹妹,至少她不会遭遇我现在的难堪。

在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劫之后,以为以后该是平平淡淡的日子,谁料。生活的航程并非一帆风顺,在平静的河面下掩藏着看不见的漩涡与急流。更难堪的事接踵而来。岁月开往春天的列车,穿过一片油菜花盛开的田园。母亲痴痴地笑着,在金黄翠绿的油菜田里肆无忌惮地打滚,弄得自己像一只掉进花蕊的蜜蜂,浑身上下染满了油菜绿色的汁液,当然也有金黄的花粉。她疯了!我看到她疯完全是天意。四月芳菲,岁月静好,做完第二节课后的间操,我站着排回教室,可刚到教室门口,我却突然恶心得呕吐起来。老师放了我的假。我背着沉甸甸的大书包无精打采地浪荡在乡间的宽巷窄陌,在踅进家门的时候,目睹了上面的一幕。从此,我开始相信心灵感应,开始相信母子连心,开始相信祸不单行。

母亲被恶魔附体,一个个流窜于乡里的巫婆神汉都败在她的魔杖之下,没有人能降得住她。我们可怜的老屋遍体鳞伤,墙里的桃木钎,井台下的照妖镜,屋檐下的斩妖刀,撞头下的伏魔杖,门槛下的捆妖绳、烟筒里的驱邪剪……到处挖坑,到处折腾,医患双方,满嘴白沫,唾星飞溅。魔魔怔怔的母亲,让我们全家心力交瘁。她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离家出走。父亲睡觉时习惯留一只耳朵,听到动静就出去找,怕她在外面渴了,饿了,冻了,受人欺负。她发病时十天半月不睡,父亲白天忙地里的庄稼,晚上打理村上的帐目,有时也绑菜编蒜,借机监护母亲。就是这样,也不能确保她不逃脱。我十六岁那年夏天,母亲觑编蒜的父亲打盹,翻窗出门。青纱帐起,月华如练。父亲察觉,循声找去,却了无踪影。父亲动员了家族的力量,方圆百里内撒出人马,从乡村到城市,整整找了七天。在广播报纸登了寻人启事准备放弃的时候,父亲在夜幕下的饭店门口,发现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母亲。照顾母亲,已经成为我们的行为自觉,哪怕是在玩耍的时候,劳作的时候,写作业的时候,睡觉的时候……都要竖起一只耳朵,睁开一只眼睛。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在无始无终的“走”和“找”之间,我们艰难地完成了成人礼,坚定地继续着学业与工作,忍受着歧视,背负着屈辱, 谈婚论嫁,结婚生子,无限深情地追寻着我们的理想……我们路过的青春,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在陪伴母亲的时光里,我们个个如惊弓之鸟。守望相助,成为我们的集体意识,甚至影响到我们的下一代。当我四岁的外甥发现他的外婆即将再一次出走时,他迈开小小的腿跑过去,伸出短短的胳膊,拉住姥姥的手,尽力地拉她回家去。当我的姐姐向我描述时,我既感欣慰,又心生酸楚。我为外甥的聪明、善良、勇敢、担当点赞,也为母亲病情日益恶化而痛苦。她担心饭菜里下毒,背着我们倒在粪缸里;她担心小鬼儿夜间出没,让电灯彻夜长明;她把自己想象成天下首富,把家里的东西分赠四邻,并随口开出空头支票;她总是为寻找我死去的二姐,半夜敲开乡亲们熟睡的房门;她无辜地指责族人害死了她的女儿,偷拿了她本不存在的财富,而砸碎人家的玻璃;她也突然产生了牺牲自己的信念,拉断电线……在我们逐个离她而去,独自生活以后,不论寒来暑往,不管刮风下雨,她天天站在村口等我们其中的一个回来。任暮色吞没她,任风雨淋湿她,任冰雪侵袭她……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母亲那双泪水婆娑的眼睛,溶化了我心头透骨彻髓的荒寒与冰冷。我开始理解,她猛然想象到自己出门在外尚在哺乳的小女儿回来,笨手笨脚地煮一盆鸡蛋,然后倚门引颈怅望……我开始懂了,她突然想象自己牵累最多丈夫体弱的大女儿来家,满室烟灰地闷一锅米饭…… 因为她曚昧的心醒了,她还记得她是一位母亲!

十年前的隆冬,母亲的叔婶相继离世。母亲不眠不休,双眼充血,直至失明。一月内,她水米不进,骨瘦如柴。尽管在医院里,只能靠输液维系。姨妈们赶来和她道别,见了她的样子,个个哭成了泪人。然而,阳光总在风雨后。靠着打瓜的滋养,母亲竟一天天康复。美中不足,她彻底地卧床了,大小便都要人接送。如今她八十三岁了,骂人的时候,中气依然很足。

妹妹四十七岁了,母亲多活了四十六年。当她的同龄人如万木凋零,她是枝头所剩无几的叶子。我们都为她庆幸,为她祈福,虽然在我们的记忆深处,母爱已经成为追不上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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