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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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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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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格桑

正值盛年的母亲大病了一场。那个特定年代特有的阶级感情与还算不坏的医术,把徘徊在奈何桥上的母亲拉了回来。尽管死里逃生,可整个人却垮掉了,变成了一团被抽掉骨头的肉。

在将息了半年之后,母亲就像一只蛰伏在冬天里的蛹等到了自己的春天。她的情绪如同某种物质洋溢在她病后初愈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感染着我们每一个人。那是一种释放掉压抑后的轻松,那是身陷绝境重新上路的喜悦,那是没妈的孩子再次找到温暖怀抱后重新鼓起的希望。可希望有时就是画在纸上的一块饼。母亲太虚弱了,腿还在浮肿,指按下去,就是一个坑,小会儿才会恢复如初。因此,拆洗被子与棉衣,于她就如同一场战争,必须大动干戈。使不动搓板,她就搬来饭桌,认真用刷子刷去油渍,然后,把被面、褥面、袄面,统一刷到底。即便这样,她也不能坚持太久,每刷洗一件都要歇上几气。尽管如此,母亲却从不轻言放弃。这种美好的品质深深影响到我。让我在遇到困难的时候,选择坚持,默默地坚持,始终不渝地坚持。因为我知道,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坚持也许就是最后一条路。

母亲枯木逢春,对于小孩子来讲,每一天都成了阳光灿烂的日子。家里最先恢复起来的是荒废的小花园。母亲松土施肥,在房前的空地上移栽下许多花卉,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芍药是外婆的,地瓜花是大姨的,美人蕉是堂姐的,紫丁香是从一个单位换来的,胭脂花、指甲花、步步高、九月菊……这些草草花花,已记不得赵钱孙李。百种花,百家姓,在我们的花园里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大有天下不同今同之的味道。

隔年,一个明媚的春日,母亲兴冲冲从外面回来,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纸包,如获至宝般捧给我,吩咐我拿好。自己找来鸭嘴锄,在花园的四围起垄。土溅到她的裤管上,鞋面上,均匀地散在垄沟旁。起好垅,母亲匆匆抓起平锹和土筐,从屋后挎回一筐沤熟的猪粪,弓身一把一把扬在垅沟里。她眼睛里噙着喜悦,眸子间闪烁着一道晶亮的光。肥撒得又细又匀,就像她调教过的面粉。母亲从我手里接过纸包,小心翼翼地拆开,从里面拈出莲茸一样细长的种子,点播在垅沟里,用脚踩实,盖上薄土,抱来一捆三棱草薄薄地铺盖在上面。压水,灌入喷壶。看着清洁的井水喷淋在干燥的三棱草上,母亲的笑容是纯真的,就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

我自告奋勇帮助母亲浇水。浇水并不要费多少力气,只要把三棱草淋湿就行,但一天至少要早晚两次。当有一天,我发现从湿润的土里齐刷刷拱出线一样金贵的幼牙——晶白的细茎顶端,展开两丝嫩黄的子叶,柔软无骨,弱不禁风。我飞报母亲。母亲赶过来看。她小心地扒开三棱草,检阅她的劳动成果,就像看着她亲手孵出的毛茸茸的小鸡、小鹅,眼睛里满是爱怜。它们在母亲的关怀下茁壮地成长起来了,经过漫长雨季里风雨的洗礼,长成了腰肢窈窕的小姑娘。筒状的细茎直立,披针形的单叶对生,油油绿绿,郁郁葱葱。我问母亲它的名字,母亲说:“扫帚梅。”

秋天扫帚梅开花了,从顶部和腋下抽出一根根细长的花梗,花蕾像一颗彩色的无花果。半开的像一只高脚杯,全开的就像一只子碟。盛花期的扫帚梅在秋风里摇曳的姿态,酷似一群绿衣少女在舞台上表演转碟,要多惊险有多惊险,要多刺激有多刺激,管保没有哪一只碟子掉下来摔破。

老秋扫帚梅落了,苦霜咬过,枝残叶败。我们在割扫帚梅的时候,也帮助它传播了种子。扫帚梅生命力顽强,不择地力,随遇而安,没几年工夫,已遍布大街小巷。后来母亲添了新病,我也到外面读书,房前的小花园从此销声匿迹,再无人提起。

我的同学桑梅去年随经商的丈夫去了藏区日喀则,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伸手能够着天的青藏高原,寄回来一小包波斯菊的种子,嘱咐我一定要种在院子里。邮包像只俄罗斯的套娃,一只纸盒套着一只纸盒。拆包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舞台上为吸引观众眼球变着拙劣魔术的小丑。我开始怀疑这个调皮的丫头,是不是在故意捉弄她木讷的老同学?包裹附笺:西亚的波斯菊,这里叫格桑花,又称格桑梅朵。在藏语中,“格桑”是“美好时光”或“幸福”的意思,“梅朵”是花的意思,所以格桑花也叫幸福花。

我天性粗枝大条,羡煞《红楼》中的宝玉,坐拥金陵十二钗。我乃人间一俗物,既非“花痴”,亦非花盲,桑梅无论是寄波斯菊还是格桑花给我,都没有什么两样。我虽愚鲁,可桑梅千里传书,非同小可。细细猜摸之下,我恍然大悟,毕竟是从藏区来的礼物,多少受些佛祖点拨。我觉得我的榆木脑袋开窍了。“格桑梅朵”。桑梅把它拆分成前二字、后二字,那中间二字呢?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脑白金,自鸣得意地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前几日桑梅从藏南回来,我请她吃饭。为了还我个人情,饭桌上她给我讲故事。第一个菜上来,她开始讲:

“格桑”本来是藏族诸神中掌管人间疾苦和幸福的天神。由于人类的贪婪和无知,肆意滥杀草原上的生灵,激怒了上天,于是上天就派“格桑”天神来人间惩罚人类。“格桑”到人间以后却发现,长期的战争已经使这片大地没有了生机,到处瘟疫肆虐。于是,天神违背了天命,帮助人类战胜瘟疫,给人类以改过自新的机会。人类为了纪念那位拯救他们的天神,便用人间最美丽、最幸福的事物,也就是格桑花来纪念他。

桑梅讲故事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我,我坦率地对她说:“不喜欢,糊弄小孩子的。”桑梅没有生气,笑着说:“那就讲个糊弄大人的。”恰好这时服务生上第二个菜。

好久好久以前,所有的花都是同一个妈妈的女儿,这些女孩都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格桑花和雪莲花曾经是一对孪生姐妹,后来因各自性格及长大后的目标不一致而分离,雪莲花选择了高高的喜马拉雅山。格桑花在经过一段时间后非常想念雪莲花,便千里迢迢跋涉前往喜马拉雅山,去看雪莲花。格桑花到喜马拉雅的时候,雪莲花已经被冰雪覆盖成了洁白的花状。格桑花很伤心,便变成鲜花陪伴在雪莲花之旁,之后她们永远在一起了。

桑梅的眼睛里有晶莹的虫子在动。我却故意装作没看见,夸张地笑她;“你编,你编,你真能编!怎么不写小说,发表在网上,一定能红的!”桑梅眼睛里的那条虫子从鼻子里钻出来。她抓起一块纸巾,捉起,捏死了。

第三个菜端上来,我猛然想起一个时髦的酒磕:“一个菜瞎说,二菜唠嗑,三个菜尝尝。来,动筷,看看还是不是家乡的老味道?”桑梅没有响应,又慢声细气地讲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藏族地区暴发了一场严重的瘟疫,人们一批批地死去,当地的部落首领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解决。直到有一天,一位来自遥远国度的活佛途经这里,利用当地的一种植物治愈了大家。但为了给百姓医病,这位高僧积劳成疾,不幸仙逝了。由于语言不通,人们对活佛的唯一印象就是他嘴里常说到的“格桑”--用来治病的植物。于是人们就把这位活佛称为“格桑活佛”。此后一切象征希望和幸福的美好事物也被称作“格桑”。从此,草原上最美丽的花则被称为“格桑花”。

我心里一怔,不再说话。桑梅见我安静下来,接着说:“格桑花美丽而不娇艳,经常成为形容女强人的代名词。不畏严寒风霜的格桑花,被视为高原上生命力最顽强的一种野花。”其实,我并没有相信什么“格桑活佛”,而是想到了病魔附体的母亲。

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我找出桑梅给我寄来的格桑花的种子,觉得非常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名字。我不想在这上面费脑筋,把它们种在母亲废弃多年的花园里就去了南方的工地。格桑花盛开的时候,妹妹打手机来,说失明卧床七年的母亲闻出了那些花,从床上坐起来孩子似的趴在窗台上,大睁着失去光泽的眼睛,嘴巴夸张地扯向两腮,竖起耳朵停在那儿……

我闻讯开车回去,驻车在院外,就认出了母亲的扫帚梅,原来就是神奇的格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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