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定居三代以上,算作土著,那我就比较纯粹。打从我的祖太爷挑担闯关东,我是辽阳地界出生的第四代人,屈指一数,大概二百年。在此我要做个声明——我曾生活在辽阳,是个地道的乡下人。辽阳是我家边上的城市。
晋陶渊明有言,“好读书而不求甚解!”单论对于一个城市的解读,我不敢与陶翁苟同,且深愧不能尽详。哪还敢讨人嫌,摇头晃脑,咬文嚼字,说些之乎者也之类的话呢?
四五十年前,乡下人进辽阳城,赶上马车,要给牲口备足草料,因为一去一回,二天时间,中间需要住店打间。赶车的老板坐在车辕上,摇着鞭杆,在拉套的骡子头上甩出好看的鞭花,两腿垂在车辕下,随着马车的巅簸,左右踢蹬,像小孩子荡秋迁,悠游而自在。我常常羡慕他们,心长出膀来,想跟着他们飞了去。上辽阳城里逛逛,到白塔公园里耍耍。
对于辽阳,那时我就知道这些。根本不知道,它是东北最早的城市,跟中原的咸阳,洛阳、南阳、安阳,这些带阳字的古城,有得一拼。如果按年齿,阳字辈,在中国的城市中,绝对是高人一等的存在。阳,河之北。虽非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但汉地先民,仍然离不开水。江南的枕水人家,中原的傍河而居,都是如此。关外也不例外。
辽阳属幽燕故地。燕将秦开却东胡二千里,始在辽水之阳,夯土板筑城池。秦开是辽阳城市的奠基人,可遗憾的很,如今的辽阳城里并没有塑秦开的像,甚至,绝非少数的人,压根并不知道秦开这个人。这也难怪,据考最初的辽阳,并不在太子河畔,而是在浑河边上的偏堡子。
燕太子丹贿赂游侠荆轲,铸造盂肠剑,藏于地图卷轴。据说大侠荆轲是要等他的助理高渐离,可太子丹以为,荆大侠每日好吃好喝供奉着,美女陪伴着,温柔乡里,奢糜淫乐,早乐不思蜀,便再三催促荆轲上路。没法儿,在等不来搭挡会合的情况下,带了个便宜跟班秦舞阳。秦舞阳易怒,脸会青,结果事情败露。刺秦大业功败垂成。
秦始皇派大将李信将兵,追剿荆轲背后的元凶。燕太子知道事败,跟他老爹燕王喜,赶紧卷铺盖跑路。从今天北京一带,逃到辽阳暂避风头。可李信也是个犟种,在后面紧追不舍,屯兵首山,锋指辽阳。见辽阳城池坚固,易守难攻,心生一计,修书一封,差人射进城里。大意是让燕王喜交出儿子,立即罢兵。燕王喜是个怂货,也使了一计,派人把儿子从太子河中的荒岛上叫来,说是商讨军国大事,其实早按下伏兵,只等太子丹一到,伏兵四起,把人当场砍了。割了首籍,盛入木匣,送到李信帐下。即便这么听话,燕王喜终究还是难逃身死国灭的命运。
汉代辽阳称襄平。史书记载,与诸葛亮斗智的司马懿曾经来过。他讨的是割据辽东的豪强公孙渊父子。公孙渊自以为兵强马壮,依山河之险,可与中原王朝分庭抗礼。可是,他的军队貌似强大,与司马懿只一个照面,一击即溃。怯战避战的公孙渊父子,躲在城里闭门坚守。司马懿登上首山,夜观天象,西北有将星陨落,心中计成。偏巧,辽阳连续几天大雨。司马懿掘开太子河,水淹辽阳城。辽阳不守,公孙渊父子从东门跑路,早被司马懿伏兵截住去路,一番厮杀,斩了公孙渊父子,得了首籍,班师还朝。
晋以后,辽东被高句丽窃据。隋炀帝三征高句丽,均以失败告终。奇葩的是,隋炀帝并未因损兵折将垂头丧气,引着败兵“凯旋”,一路淫乐,慢慢腾腾,数月始归。待隋炀帝的表侄,唐太宗李世民征高句丽,已是隋炀帝罢兵三十年后。辽海地界留下了许多美丽的掌故与传说。辽阳就有“火烧白岩城”、“鞍山跌下马,首山扶一把”、“亮甲山”、“窟窿山”和“首山驻跸”。
“玄兔月初明,澄辉照辽碣。
映云光暂隐,隔树花如缀。
魄满桂枝圆,轮亏镜彩缺。
临城却影散,带晕重围结。
驻跸俯九都,停观妖氛灭。”
这首《辽城望月》何其珍贵!它让我们看见,时空交错之下,一轮1500年前月高,高悬在辽阳城头,皎浩的月光撒满大地。月亮在流云中穿梭,圆满的月轮之上,依晰可辨桂树疏斜。透过树冠,月光在地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影,如同各种各样的花样……
辽金350年里,先是辽东丹国都,五京之一,后是金之陪都,号称东京。与之对应的宋代,只有汴梁有此尊宠。辽金时期的辽阳,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其地位,如同一支交响乐,在历史的指挥棒下,逐渐推向高潮。终在元明之后,于努尔哈赤定都辽阳达到顶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随着努尔哈赤迁都沈阳,后金铁蹄扬起的尘埃终于落定以后,辽阳的势头如潮退去,似花凋零。
血红的残阳,笼罩着破败的城头。天边一行征雁,把光荣与梦想,仇恨与耻辱,全都带走。只有寂寞是带不走的,它像一块胎记,牢牢地嵌在辽阳城的断瓦残砖之中。城头上的草青了,又黄了。打马飞驰的驿卒,从残损的城门来了,又去了。留下一串串铜铃声,在寻常巷陌间悠扬……
二
那一年我十六岁,懵懵懂懂的年纪,闯进了辽阳的记忆。
还记得那是夏天,随陈老师第一次进城,到辽阳师范加试音体美,住郊南的电业宾馆,下面都是红砖灰瓦的趟房。高大茂盛的钻天扬,叶子摇得哗哗啦啦响。身下的单人床,像一条小船,在波涛中摇摇晃晃。晨昏里望过去,只觉得眼前恍恍惚惚,似乎是回到了乡下古镇。
辽阳的城市面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并不高大上。出了门,要坐公交。车少,人多,特挤,而且,总是跑,追着车跑。陈老师个子小,顶发稀疏,戴着一顶蓝帽子。跑起来,带风,往后掀,就伸手压着,样子既滑稽,又好笑。可我们根本不敢笑,也来不及笑。就只是跟在后面跑。我那时糊涂,脑袋里一片糨糊,却突然灵光乍现,歪解出“赶车”一词的含义。它要比我乡下的姐妹们,在你说“要打车”时,怼你一句“还骂车呢!”更让人无语凝噎。
集体出行,可不像今天,租巴士,或者搭私家车。根本没有那么多车给你坐。学校对面的公交站里,我默默数着钻天杨的叶子。从天上飘下来的,除了时间,还有我的寂寞,寂寞打着旋儿,落在地上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叹息。车没有进站,站台上早挤满了人。无奈之下,只得结伙徒步往下一站走。希望到站的乘客腾出位置,可下一站也如此,下下一站依然如此。于是,穿街过巷,用双脚丈量这座城市,就成了必须,有苦趣,也有乐趣。想起余秀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真够大胆,也够粗野。我们辽阳人叫够味儿。
春天,杨树叶从芽苞里抽出来,油油的,嫩嫩的,像包裹糖块的蜡纸。温暖的太阳雨,从头上洒落着,把一片片绿中带黄,黄中透红的嫩叶也穿透了,就像屋子上铺的明瓦,漏下淡淡的光斑。可叶子实在是太小了,一束束阳光箭一样射下来,刺住眼睛,把世界变得一片辉煌灿烂。好风如酒,微眯了眼睛,在人行道上,走十几二十几里路,并不觉得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现在想想,还是年轻啊!如果换作今天,我是没有勇气走向路尽头的!那里总会有一个拐点,一个光明的出口。你会忽然发现,人生变成一个暗喻。
辽阳是座古城。南门外护城河水湍流,河上一座小石桥,进去以后,都是黑黢黢的老宅子。红砖的也有,楼房不高,不成气候。中华路上的一百最有名,站前百货商店、铁十九俱乐部,那一块八十年代拓路,整个扒掉了。最常去的是西关和圈楼。西关有百货大楼,代表着这个城市的那只脚,迈上了时代发展的快车道。圈楼建于民国初年,椭圆状的二层砖木建筑,是这座城市的一只鞋,留在旧日的时光里。圈楼文化相当于北京的鼓楼和天津的天桥,热闹得如同矛盾笔下的《香市》,充满了人间烟火。
只有在圈楼,我才如此强烈地感觉到,市井生活与市俗气息,是那么亲切,那么魅惑!即使后来,我在南京的秦滩河夫子庙,上海的城隍庙,长沙的太平街,城都的宽窄巷,济南的宽厚里,都曾经游历过,却找不到那份自由自在与心安理得。尽管与圈楼比,它们或更古老,或更奢华,或更繁华,却仍不如圈楼,在一个少年,睁眼看世界之初,所展现的城市之魅!很可惜,古旧的圈楼后来扒掉了,听说盖起了一片现代街区。我再也没有去过。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唉!我们总是耍小聪明,错误地以为,搞城市建设,就是破旧立新。其实,却是在自断根脉。试想,拆尽了古建筑,2300年的历史,何以庚续?如果大小什街,能够保护下来,佐以辽白塔、王尔烈故居、辽阳博物馆、望京楼、魁星楼、广佑寺、金银库、护城河……古城的底蕴也就厚实了,饱满了。
我在辽阳城呆了四年。呆,并不代表生活过。走出青春,走出伊甸园,你会突然发现,校园生活,不能算作真正的生活。每个人都面临着涅槃,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凤凰重生。辽阳也一样。哪怕超越了历史,超越了自己,可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别人已经远远将你甩开!
三
确切点说,辽阳的新篇,是从河东翻开的。
桥是雕塑,是艺术品。河与城,就像一个景区。那种美不奢华,也绝不朴素。它像一支交响乐恢宏壮丽,像一幅水彩画通透而明艳。
沿河的街道,建成了景观带,就像立体的五线谱。看不见手,却能感觉到它强劲刚猛的指力。在它的演奏里,行道线、斑马线蛇一样游来游去。红绿灯明明灭灭,如同乐队里的节拍器,恰到好处地把控着音乐的节奏。
路两旁绿植如水,一程程碧波荡漾。不时掀起一朵花来,或者在阔地里打一个旋涡儿,甩出红的、绿的、黄的、白的、蓝的、紫的水珠。新城就像画家的调色板,总能在不经意间调出最美的色彩。走过春天,春天让我们欣喜;走过夏天,夏天让我们绚烂;走过秋天,秋天让我们成熟;走过冬天,冬天让我们静思……
唯一遗憾的是,中国的各大房企,抹去了各地的建筑性征。在始皇帝之后,统一了中国建筑。一张图纸绘到底,造成了风格上的呆板。中国城市有千城一面,城城雷同的危险。绝非危言耸听,像湖南、安微、四川、云南、浙江……凡是我走过的地方,招、宝、万、金和恒大、绿地们,用我们看得懂的建筑语言,把中国故事,从春天讲到冬天,从北上广深讲到东西南北中。
河东有超级现代的市府广场、图书馆、剧院和文化中心。金碧辉煌的殿堂,砌筑着流变的音乐,回荡着时代与历史的碰撞,飘散着艺术恒久的芬芳。如果把横跨太子河上的桥梁,看作是一座座岁月的码头,那巨大钢索纤引着的,就是一艘泊靠在港湾里邮轮。托腮凝望,窗外是温暖黄昏的万家灯火,举杯邀月,眼里是群星璀璨的世纪银河。它载着辽阳人的——崛起梦,腾飞梦,复兴梦与富强梦,随时准备扬帆远航!对了,东京城的天佑门也在这里,仿佛一个世纪老人,静静地站着,站成辽阳的压舱石。
遇见辽阳,梦回故乡。是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口号!我听了总是眼睛发涩,心里发苦。因为我早已离乡背井。在毗邻辽阳的另一座城市里,来来往往地奔波,庸庸碌碌地生活。时遭盘诘与白眼,尤其是疫情之下,本是回家的路,却如人在旅途;虽近在咫尺,却似远隔天涯。车辚辚,马萧萧,过道道关卡,如同翻山越岭。黄昏里万家灯火,却找不见温暖的家。
每次来辽阳,总觉得有种特别的味道,不同于完全现代城市的气息。安祥宁静,含蓄内敛,不事张扬,却极富张力。于悄然中彰显底蕴;于无声处糁漏繁华。“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只是三十多年以后,故地重游,花非花,雾非雾,我非我。再回首,人生只剩归途;再回首,故乡已成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