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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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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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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乡愁

游子的乡愁,无药可医且缠绵不愈。

第一次体味乡愁,是我离家求学的时候。每逢星期天,同学多离校返家,食堂供应的伙食也会降档,独自守着空空荡荡的校园,心里恓惶得像丢了魂。不知道漂泊在外市井小民的闹心算不算乡愁?我以为就是的,因为你要他像古文人一样吟出“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纯属居心不良,蓄意刁难。但凡知道自己为何闹心,就该算个明白人。

喜欢上余光中完全是他堪与李白《静夜诗》相媲美的那首《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有人把《乡愁》比作现代版的《静夜诗》,我却不以为然。我觉得同样是思乡念远,同样是平白如话,同样是儿童村妇皆可朗朗上口,《乡愁》刻画得更有层次,更有纵深,更有变化,更有故事,也更深挚。乡愁似一片迷雾,似迷雾中的月光,似月光中一种捉摸不定的情绪,似情绪中一缕甜甜的缭绕不散的炊烟,在心头,在眼前,在夜里,在梦里,弥漫,围裹,纠缠……

乡愁最早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出现于中国最古老的经典《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纷飞”。 这是《诗经·采薇》中的千古名句。出征时杨柳新绿,柳丝拂苏;如今归来,雨雪交加,人事皆非。其中况味不言自明。我十六岁离乡,在外工作生活三十余年,无时无刻不心系乡园。然而,近乡情更怯。每次双脚踏上家乡的土地,呼吸着熟悉的乡里的气味,都不禁心里打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村中野老,多几作古,尚存者,已耳目昏聩,老态龙钟。儿时幼伴,或是莺迁燕徙,或是离乡讨生计,或是英年早逝……漫步在街头巷尾,听着似曾相识的欢呼雀跃,不禁大发唐人贺知章之感慨:“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源自隋唐的“科举制度”,是封建朝廷选贤任能较为先进的模式。“学而优则仕”。它不仅为国家遴选栋梁之材,而且为“焚膏以继晷、兀兀以穷年”的学子们提供了一条上升通道。它打破了传统的阶级划分,让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读书人,有机会穿越到上层,参与国家的理财政治。“科举制度”也在岁草荣枯的离原上,催生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乡愁。即使学堂小童也能脱口背诵“独在异乡不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那种对故乡,对亲人,对朋友的思念,令人柔肠百转,黯然神伤。

中国是一个有着五千多年文明史的东方古国,历史上战乱迭起,灾害频仍,加之朝廷内部的党争、阄祸,在诞生了世界最早最完备的文官制度的同时,也造成了中国文人的不幸,迁、谪、徙、流、放,五花八门,步步惊心。也正因为如此,才有陈子昂登上幽州台,有感而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才有苏东坡在最失意的黄州任上,月明之夜,兼怀子由,放荡一笔,写下“但愿人长久,万里共婵娟”。才有诗圣杜甫“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感悟与感怀。晚于杜甫同为唐代诗人的杜牧深受离乱之苦,在《赠别》诗中写道“门外若无南北路,人间应免别离愁”。如果人间无路,世人岂不无需,也不能远行,也就不必再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样的哀叹。

乡愁需要恰当的载体。在宇宙万物中,月亮像皇家选秀一样,被文人选中。李白在月明之夜浅吟“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时,杜甫在仲秋之时低唱“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飞云倚岫,袁枚似有所悟,写下“明月有情应识我,年年相见在他乡”。题诗作句,以月为材,写得最具人气的,当属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堪称中国文人思乡情结的集大成之作。可见,月最具文学禀赋,最富民族性格,也最能彰显中国文化。略逊于月亮的是夕阳。有诗为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日落时分最是难耐,不经意间怀想起远在天边的朋友。“愁容叶舟里,夕阳花水时”。泊船靠岸,行旅之人更贪恋家的温馨,床的舒适。“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日暮时分登高望远,重峦叠嶂,层层阻隔,青山已远,而家乡更在青山的那一边。“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人不及鸟,鸟尚能在日暮时分,出双入对,人却如江中一叶,独自飘零。“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那种有家难回的愁肠百结,归心似箭的情感煎熬,不是身在旅途的人是不能领会的。这让我想到了马致远,他的那句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不知令多少人为之辗转反侧,为之茶饭不思,为之默默流泪!

中国古代交通不便,制度森严,因此,堆积于文人心中的乡愁如同块垒,难以化开。于是,托物寄兴,让中国诗歌 “雾非雾,花非花”的境界日臻成熟。黄鹤楼上崔浩写下“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辞旧迎新的寓所,薛道衡写下“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贵为相国的张九龄写下“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唐宋八大之一的韩愈门下大弟子张籍怅然写下“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可见,乡愁不分等级,不分年龄,不分地域,不是按行政命令分配,而是一种普遍的忧伤,因此,张季鹰才会见秋风而思归。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说的就是张籍念念不忘家乡莼鲈滋味,在秋风起时毅然辞官的史事。“莼鲈之思”不仅成了典故,也成了乡愁的代名词。而用花来写乡愁的,首推刘著的“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它虽不及杜甫的那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却道尽思乡之苦,念乡之痛,有家难回之幽怨。

历史上写乡愁婉约凄美的词作非李清照的《武陵春》莫属,“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人生际遇的不幸变迁,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时空转换,对往昔美好生活的留恋与追忆,句句噙泪,声声带血,字里行间渗透着女词人的至阴至柔的怨妇之思、家国之念。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英年早逝的纳兰性德,为我们留下了千古不朽的《长相思》。纳兰性德乃清初特出的词家,在浩瀚的中国古典诗词的海洋里独自掀起一朵浪花,并在当今享有盛誉,委实不容易。据史载:这位翩翩少年,于康熙二十四年暮春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而后一病不起。七日后,溘然而逝,年仅三十岁。可谓是天妒英才。他的故园之思,是缘起于随扈辽东一路餐风沐雪的艰辛?是风流儒雅不同流俗的反叛?还是玩味与亡妻生前的絮语温情?但不管怎样,有北宋以来第一人之称的纳兰性德想家了。

想家,思归。这背后暗藏着中国文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忠孝观。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只有身膺国家重寄,肩负民族使命的人,才可能乡愁浓郁,才可能日夜思服,才可能望江兴叹,才可能对月述怀,才可能见秋风而思归。然而,把乡愁提升到爱国高度,又以诗文存世的当数国民党元老于右任。

1962年元旦,于右任在参加了开国纪念会以后,回首半个世纪以前的往事,不禁黯然神伤。他在日记中写下了对身后事的意见:“我百年后,愿葬于玉山或阿里山树木多的高处,可以时时望大陆。我之故乡,是中国大陆。” 后二日,一夜未眠的老人,在天光微明之时,写下了《望大陆》这首令人撕肝裂肺、怆然涕下的悲歌: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乡愁不是现代人的专利。在长江、黄河流遍的华夏大地,在大陆之巅,在大洋之滨,落叶生根,开花结实。它超越时空,超越族群,超越文化,在环宇间激荡回响。乡愁是天边归鸿的路标,是烂柯人壶中的老酒,是打工者急匆匆的步履,是一首首热血澎湃情怀滚烫的音乐,是一张张写着不同地址的船票、车票、飞机票……写到这儿,我情不自禁地唱起那首曾经唱过以后也会经常唱起的老歌“攀登高峰望故乡,黄沙万里长,天边归雁披残霞,乡关在何方?”

永远的乡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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