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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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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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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宵别梦寒

2016年12月21日,表兄郑华南君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年仅48岁。

表兄与我同乡,小时候一个村的前后街住着。村子里树多,清堂草舍,红墙树篱,掩映在高柳丛中,美得像一幅画。街前的林荫里有一条小溪,插秧时节,蓄满了碧盈盈的水,雪白的鹅鸭成群结队在溪水里游弋,自在得如同神仙。我们表兄弟同在一条溪的上下游,却极少来往。

上学后,我们成了同班同学,他书念得不算好,在我的世界里,他就如同不存在。这算不算一种悲哀?整个少年时光,我只记得他两宗儿:一宗是他生猛。他与一个大孩子打架,肩膀上被自制的刀子捅伤,伤口愈合得不好,凸起的疤红红的,像一颗樱桃,他常拿了小刀往下剥,血淋淋,看得人直起鸡皮疙瘩。另一宗是他胆子大,队里有头长一丈高六尺的红牻子,野性难驯,牛倌都不敢骑,却成了他的坐骑。

一个晚霞映红天边,布谷鸟在柳林里啼叫的夏日,表兄骑牛到池塘边饮水,美滋滋地欣赏着池塘边的风光。牛却突然迈开四蹄向深水区走去。待表兄回过神来,拼命勒住缰绳,牛却瞪着灌血的眼睛,梗着粗壮的脖子,一头扎进水里。骑在牛背上的表兄也随之下沉。池水打着旋儿,一瞬间没过了表兄的臀部,接着是腰背,再接着是胸口……没过头顶了!我们蜂拥着跑向池塘,已经来不及了。池塘上面,只有水波还在荡漾,只有鹅毛还在摇晃……大家都以为表兄凶多吉少,整个池塘像凝固的铅,静得怕人。随着水波的晃动,哗啦一声,平展展的池水玻璃一样破碎了,先是表兄的头,接着是身子,再后面是那头湿漉漉的红牻牛露出了水面,人和牛一起抖动着头上身上的水珠,爬上了对岸。这边岸上聚集的人群顿时欢呼起来……

小学毕业,表兄跟着他舅舅在镇上的小饭店里学厨艺。十七岁开始独自打拼商场,二十五六岁在县城经营起最大的一家宾馆和饭店,二十八岁挣下百万身家,同年成为全县最年轻的政协委员。我依稀记得在乡下客运站偶遇新婚的他——中等身材,白净面皮,一双细长的眼睛,头戴灰白色水貂皮帽,身着深绿色校哔大衣,是那个年代东北潮人的标配。后来都是不好的消息。先是本家侄子在他店里触电身亡,接着离婚,然后是成堆的白条子,却讨债无门。他不得已用宾馆冲抵银行欠账,到外面谋生。不想却是一路投资,一路清盘,遍地挖井,到处是坑。回乡时,已是债务缠身的“负翁”。

七年前,他找到我,摘下一顶深灰色呢面鸭舌帽,放在几案上坐下。表兄看上去虽显落魄却并未潦倒,言谈举止仍是“郑百万”的范儿。“我半生飘荡,没为家乡做过什么,今天我回来补课。你得帮着我竞选村主任。”我在机关里做事,恰好负责选举工作,权衡利弊,帮他分析优长劣短,也是在说服自己要不要支持他。显然,政商两界丰厚的人脉是他最大的资源,然而,他的管理能力突出吗?他的决策能力果断吗?他的可支配财力充裕吗?一项一项都不能不令人质疑。表兄却很达观。不破不立,执意变卖了县城里最后一间店面。我责怪他莽撞,不该这么草率。铺面虽小,毕竟是曾经的足迹。给自己留一点回忆不好吗?他却不以为然,满不在乎地对我说:“我从不给自己留退路,别人说什么,怎么看,跟我有关系吗?如果你支持我,我一定能东山再起。到时候,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他呵呵地笑着,一副胸有成竹的劲头。我忽然觉得他比我要狡猾老成,精于世故。在我面前,他就像一条和缓浑浊的河,表面上无风无浪,底下却是静水深流,波谲云诡。在他面前,我只是一条清澈的小溪,穿石跳涧,喧哗吵嚷,怎奈睽睽众目之下一览无余。

表兄走马上任烧了三把火,可第一把火就把我烧进去了。村小学并掉那年,国家出台扶持农业发展政策,建设施农业小区不但免费供电,还给予配套补贴。他像早春二月的风车,风风火火地转动着,可村民思想守旧,没有人愿意跟他冒险。他犟得像头牛,不顾村民的反对把学校的租金都投了进去。流转签约、填坑造地,平整园区,挖沟筑路……他一个人干,大家袖着手看。因为地块偏远,预订大棚的村民也变了卦。水田育苗在即,抽水电费却迟迟筹不上来。水田改旱地的谣言开始在村子里风传。反对他的村民都在等着看热闹,瞧他出丑。他自知情势,四处求亲访友,恳请大家助他一臂之力,渡过难关。可希望的火星怎么也烧不起来。他像一条断了桅杆的船,兀自在大海上漂泊。他几次到单位沤我,撺掇我和他一起干。我婉言拒绝了。

迎春花的苞蕾吐出了嫩黄,布谷鸟的叫声急切地敲击着耳鼓。他赖在我家里,蔫巴巴的,像一只霜打的茄子。眼睛里那两朵明亮的火苗熄灭了,剩下的是两粒失去光泽的黑豆。他说:“你的信誉度比我高,你不帮我,真的没辙了!”说话时,他并不看我,细长的小眼睛盯着自己那双跑烂了的皮鞋尖儿,两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让人觉得,如果不这样,好像他整个人会像一只沙漏,把所有的精气流尽。我鼻子有些酸,开始数落他的不是。他一言不发,像根长着木耳的柞木。当我答应接盘,他又像吞了仙丹妙药,一下子活了。他站起来大谈前景,扔在地上的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似的,张罗着打电话,下通知,找人儿……

度过了被迫“下野”的危机,他城乡间急如星火地走动着。不久,生产、生活污水的环保项目落地了。修防渗渠要砍树、挪柴垛、粪堆儿。碰到谁家,都要多挤几个子儿,搞得他焦头烂额,力不从心。最难的是修沉淀池,规划选址时处处碰壁。他找到我父亲,想把污水沉淀池放在我家屋后,父亲没开口。他又盯上了我。在电话中他向我描述着一幅小桥流水,荷叶清圆,藕花映日,鱼儿“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的美好蓝图。我专程回乡做父亲工作。尽管万般无奈,可父亲还是把忙生忙长的一片速生杨砍倒了。他边伐树,边向我声讨——批评表兄虑事不周,出马一条枪。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因为表兄再次利用了我的善良。他不仅没有兑现补偿父亲的承诺,而且在我家屋后挖了两个坑:一个深三米,一个深四米,根本不是他口口声声向我一再保证的一点五米。真怕村里的孩子玩耍时出意外,我逼着他在沉淀池上加装上围栏。

进入汛期前,我把他找来。他正在工地上忙碌,可接到我的电话,马上骑摩托车赶过来,鞋子上,裤脚上,都是灰粉和泥点子。他在抢修村里的街路。到我办公室也不客气,自己接了杯水,仰头灌下去。我笑他是灌鼠洞。他也不恼,临出门自豪地说:“我们村没有一条路不好走,他们哪个(村)敢这么说?”之后,听说他干了水田防渗工程,人也暂时从我眼前消失了。可没几天,他又主动登门了。他承包了村里万亩良田工程,可资金耗尽,差三口井的泵没着落,验收的事又拖不得。从他进门,我已有准备,跟他东拉西扯,就不提钱的事儿。他终于忍不住红着脸向我开口:“验收,款下来,我马上还你!”那语调几乎是乞求了。我念及在“三堆入院”工作中,他跟我捆在一起灰头土脸地干了一个月,立下汗马功劳,没有拒绝他,借了他五千块。这笔钱,其实也是封口费。虽然还缺不少,但他脸上的神色立时快活起来,张罗着到城里去。

一六年是换届年。对连任,他始终犹豫不定。晚上召开村民代表大会前,我请他参加。傍晚时分,村民代表来得稀稀拉拉,支部书记急三火四,四下派人往会场拉人,可还是凑不够法定人数。他来时还没开会,见自己曾经的助选团队集体缺席,他脸上的笑容倏地被吸走了,仿佛灯光昏暗的屋子里存在一个小宇宙,看不见的黑洞吸尽了他的精气。他没有跟我打招呼就转身离开了。我只看到他孤清的背影,像一只蝙蝠慢慢融入苍茫的暮色中去……我没有叫他,因为我知道他心里酸苦。平心而论,他是历任村主任中最有实绩的,却并不讨喜。会议结束后,他打过电话来,说他心已死,不再竞选连任,准备在城里开间小旅馆了却余生。

他经常戴顶鸭舌帽,遮掩着脸上那块因喝闷酒骑车摔倒留下的疤痕,但他并没有因此减少喝酒的次数,依然经常醉醺醺地在城乡间晃荡,谁也开解不了他。前天,妹妹突然打电话告诉我他出事了,我追问原委,妹妹说在鞍山铁西两辆车追尾,把在路边等人的他裹进去了,人恐怕够呛。我的心倏地攥成了拳头,却一时不知打向哪里?我暗暗自责——如果能够多帮帮他,他还在村主任任上,何至于整日无所事事?何至于经常往城里跑?何至于葬身车轮之下?

冬至夜长,我彻夜无眠,耳边时时回响着李叔同《送别》的歌声: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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