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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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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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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腾的血脉

外公,我是只写在文章里的。虽然“外公”这个词文气而时髦,但在东北用于生活却不行。南方人的外公,北方人只叫姥爷。因为对一个乡下老农来说,“外公”是个什么东西,他很可能压根就听不懂。

一直以为叫姥爷很土,带着乡间的人情世故。在读了几本书以后,我也曾想亲切地唤姥爷一声外公,可是不敢。就像称呼父亲“爹爹”一样,城里人却叫爸爸。爸爸除了称谓上的意义,还代表先进,代表阶层,代表城乡差距。我们总觉得叫“爸爸”带劲儿,有范儿。趁爹高兴,我曾试图改变这种约定俗成土里土气的称呼。爹爹果然没有生气。他颇有兴致地谈起爹与爸的界分——满族人管爹叫阿玛。龙子龙女的爹叫皇阿玛。满族人陷辽东,许多汉人入了旗,也就是汉军八旗。入了旗的汉人管爹不再叫爹,而偕了满族人的音,管爹叫爸爸。叫爹的都是闯关东的汉民后代,比叫爸爸的更见骨气。

解放前姥爷家里算是个庄头,租种着城里的本家地主几百亩的地,雇长工,也雇短工,但到秋底,堆成小山一样的庄稼却要大小车辆地送到城里去。我常常浮想起《红楼梦》中几个庄头到贾家纳贡的场景。他们的皮袄里带着山野的气息,他们的裘帽下藏着狡黠,他们老于人情世故,精于与东家周旋。他们似乎并不完全是出苦力的人,言语中透露出他们的不驯。他们都有一些来头的,手里都赚着些筹码,甚至已背着东家置下了庄田,俨然也摇身变成地方上的头面人物。这让我常常忍俊不禁。因为姥爷虽置办下几亩薄田,可仍是个过路财神。似乎与善于持家理财的姥姥相比,姥爷更擅长扶犁驾车,是一个人人称道的老实巴交的庄稼把式。也正因为如此,本家的地主才可能把偌大的田庄交给他,才可能放心地长年居住在城市里,才可能从不提防他的野心。

我记事时,姥爷已褪去了光环。与被定为上中农的爷爷相比,贫农成为他可以不动声色保持尊严和体面的政治资本,老好人是他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历次运动中没有受到牵连的护照,饲养员老刘头的头衔,如同一块金字招牌,标示他的专业,他的诚实,他的厚道,他的可靠。试想,哪个村干部会把农业生产赖以倚重的大牲畜交给一个阴险狡猾的阶级敌人呢?

姥姥是个勤快人,也特别看重姥爷,把姥爷的身梢拾掇得干净利落——一顶褐色土耳其毡帽,一双千层底手工青布鞋,一身青布衣裤,膝盖下的小腿上扎着青布绑腿。老头不高,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精气神。在百十号人的生产队里,没人敢小瞧老实厚道的姥爷。姥姥话多,姥爷话少。姥姥娇小,姥爷壮实。在穿衣打扮时,听任姥姥摆布。姥姥却常在女儿面前数叨姥爷的倔强。姥姥曾对我说;“别看你姥姥爷蔫巴,一句话能噎死人!”

我记事时,姥爷从家里搬到队房与七姥爷共同值更。有句古话:马不吃草不肥。饲养员半夜要起来给牲口饮水、添料。驴、马下崽的时候,还要彻夜盯守。白天牲口下地,姥爷和七姥爷老哥俩也不能闲着,他们默契地铡草,削豆饼、从仓里掏高粱、玉米、黑豆,调制马料。冬天时候,他们会把炉火生旺,把炕烧烫。他们并排坐在炕角,躺在炕头,烙得舒坦。我们却不行,一会儿一挪窝。叔叔、伯伯取笑我们:“小猴子,火燎腚!”

姥爷寡言少语,达到了一定境界。我搜遍过往,却找不出他主动跟我说过的只言片语。因此,我认定他偏心,在孙子和外孙子之间,更钟爱他的一脉骨血。平日里自然而然地故意躲着他走,实在绕不开,向他问好,他也是不抬眼皮。高兴时就应一声,不高兴时就径直走他的路。过年时,他面无表情和姥姥备了糖果、瓜子、压岁钱并肩端坐在炕沿上,等待我们朝拜。我们依次上前磕头请安。说吉祥话,掏压岁钱,塞几块糖……已是成例。这全凭姥姥。姥爷的身子泰山一样纹丝不动。就是杀年猪,他也是默不作声地事先搓好麻绳,拿给身体健壮的儿子和女婿。跳到圈里抓猪,五马倒穿蹄把猪捆好,抬出猪圈,捧上桌案屠宰……他从不上手。他和我们一样,成了这群血气方刚的男子登场表演的看客。从他脸上沿着皱纹扩散出来的喜悦,我断定——过年,到他家里做客,他是舍得的,是高兴的。他和姥姥就像两棵榕树,经过几十年的繁衍生息,发育成一片枝繁叶茂的树林。

我始终记得母亲在沈阳医大住院的那年冬天。哥哥十四岁,我六岁,留守在家里独立过活。姥姥不放心,派姥爷晚上给我们做伴。每一个晚上,我都是在姥爷如雷的鼾声里,望着房薄,听着风吹秫叶的簌簌声,不敢入睡。当我从噩梦里惊醒,没有父母姊妹,没有月华星辉,也没有灯光,只有姥爷的鼾声如故,陪着我一颗孤寂的心,在黑沉沉的海里夜航。今天想来,如果没有姥爷做伴,那样的冬夜该是多么恓惶无助啊?!那样的童年该是多么的伶仃残酷?!那样的人生又该是多么的寒冷漫长?!可是,在我们最需要关怀,最需要温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他却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在铺好被褥以后,我只发现他痴痴地望着窗外发呆。

当你面对一个不和你说话的人是非常别扭的。即使你加了十二分小心,仍然会检讨自己做错了事。姥爷从坑里挖土,我和他的孙子、我的表兄弟一起帮着他推车,却总觉得自己不受待见。我的母亲是孝顺的啊,即使在病残后,只要家里包了饺子,第一锅都要装了饭盒,用专用的白毛巾裹了,派我们快递过去,保证送到前还是热的。而每次事前向姥爷、姥姥通报的差事,母亲都会派给我。那时我和送鸡毛信的海娃一样大。

七十岁时,姥爷突然中风,后来瘫痪在床,七十八岁上驾鹤西游。侍候他的是老三,他的孙子,我的表弟。在他的床前,我没有端过一碗水,喂过一次药,搂过一回屎,送过一回尿。乌鸦有反哺之情,小羊有跪乳之恩,可我却不曾尽过一点孝道,心里愧疚得很,就只怨他的不是。

忘不掉的姥爷,我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放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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