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气已动

一

春天是这样，风虽料峭，却情意绵绵。

以为北方的河流粗犷，那你就错了。不知不觉中，它已静静地被感动。在沉醉的春夜，弄出“咔嚓”“咔嚓”酥脆的响动。厚厚的冰盖塌落下来，大大小小的冰块，随着冷冽的河水，流出大山，漂进城市。

“春江水暖鸭先知。”若是在乡间，曲项高歌的鹅群早耐不住寂寞。哪怕岸畔还结着冰，也会摇摇摆摆，扭动着笨重的身子跳进池塘里，或是捕食水里的小鱼，填补待孕的身体；或是干脆洗个冷水澡，打理浑身上下的羽毛；或是划动嫩黄的脚蹼，悠闲自在地互相追逐嬉戏；

或是单单为释放长冬里的压抑，伸直长长的脖颈，独唱，对唱，齐唱……

“小楼昨夜又东风。”忽然发现院子里的地皮儿绿了。朦朦胧胧的，像笼着一层轻纱。凑近了，看得清了。从去年的败草根部吐出一星星的绿，细数只二三片细叶，还不成气候。可向阳坡地上的荠菜，已经有银圆大，像缩小的鸡毛毽子。《本草纲目》载：荠菜粥明目利肝。故凡体弱、头昏、目暗，慢性肾炎，气虚浮肿，二便出血的老年人，都可经常采食。

“草色遥看近却无”。周末驾车，特意拐上河陂公路，果有惊喜。夹岸的银杨尽是杨花。我们管它叫树狗子。花穗褐色，不见花瓣。花托呈枣红色，分泌一种液体，粘粘的，似乎并不咬人。叫它树狗子，我猜是因它毛茸茸的状貌，跟乡下的土狗相类吧！

大院里的油松焕发了生机，悄然蜕去了松针上的黑，蓬蓬松松，像鸡毛掸子，随风摇曳，有那么一点俊逸，有那么一点婆娑。匝道旁的垂柳，虽未舒枝展叶，却容光焕发得像长安少年，仪态万方，风度翩翩。不禁让人想起白居易咏柳的句子：“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那种语言无法描摹的柔韧，不免令人怦然心动。若不是顾忌生态保护，真想上前折杨柳了，像小时候那样去玩耍……

周一起得早，信步到楼下，突然发现一朵杏花开了。粉中带红的蕾间，如同一个矜持的小姑娘。尽管身子骨单薄，却毫不掩饰它的勇敢。我在手机上查了下，时令尚是惊蛰，过两日才到春分，可园子里的花树，却争先恐后地冒着头。“一枝红艳露凝香。”我以为，这是春天送给我的礼物。我开始仔细寻觅起来。桃树的蕾，极羞涩地透着胭脂红，极像江南女子小袄襟上的钮袢，均匀而整齐。李树的蕾白花花的，似象牙，也像玉英，正在做着一场春梦。

我有些急不可耐，快步在园子里寻找起迎春花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可迎春树还是负了我。它们并没有开，只挂着几串嫩黄色的花蕾，像金色的铃铛。紧紧包裹着，如同一颗颗锥子螺。我有点怅然若失，可转瞬间，又振作起来。毕竟这是北方，节气未至，还不到花开的时候。

二八月乱穿衣。宴殊有诗“偏凌早春发，应诮众芳迟。”城里的小姑娘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把还在路上的春天，又拉近了一大截。不难想象，再过几日，园子里就该是“浅艳侔莺羽，纤条结兔丝”了。

去单位的路，要穿过一片田野。看着一缕缕春烟，嗅着乡间特有的浓郁，我不禁地心旌摇荡了！

二

“北风往复几寒凉，疏木摇空半绿黄。如果单凭臆断，那么，你一定会犯和我一样的错误，以为这是某位古人的佳句。可搜索枯肠，就是想不起它出自何处？幸好，我们处于网络时代，才没闹出笑话来。这句诗的主人，名叫左河水。妥妥第一位当代诗人。

我读诗不多，觉得这句诗，语言浅近，意境悠远，完全符合中国人评诗的标准。短短十四个字，既道出北方的气候变化，又暗合草木的荣枯青黄。欧洲意大利作曲家，安东尼奥-维瓦尔第，将自己创作的十四行诗《四季》谱成小提琴协奏曲。其中关于冬天的诗句，“北风凛冽，白雪皑皑，冰天雪地，战栗不止……”两相比较，其旨趣高下立判。不要跟说，维瓦尔第擅长谱曲。左河水的诗，难道不是动感的图画，灵动的音乐吗？

立冬，是中国传统二十节气之一，最早载于《吕氏春秋》。“立，建始也；冬，万物收藏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立冬，意味着生气开始闭幕，万物进入休养、收藏状态，人们开始享受劳动收获的果实。儿时在乡下，母亲告诫我们，立冬是个大日子。至于如何大？也未祭天礼地敬神的仪式。她只砍了倭瓜蒸食，或者把秋天收了的芋头煮了，蘸自酿的黄豆酱吃。在我的认知里，只有吃饺子和大鱼大肉，才算得隆重。可立冬，显然不是。

日子苦，自然没那么多讲究。如今，好过了，缺的却是习惯。搬到城里来，似乎也没谁提醒，今天是立冬。况且，即使是立冬，也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因由，无意间错过了。今年却不同。立冬那日，恰逢我所在的城市疫情汹汹。我居住的小区被封禁了，单位准许我居家办公。

在这段静黙的日子里，如果天气好，我会在午后，到庭间散步。偶然发现，院子里秋菊灼灼，楸实累累，红叶胜火。大自然的倔强生意，触动了我的情思，不禁地举起手机，对着眼前景物，琢磨起摄影来。拍得多了，也积攒了一些心得，有些竟拍出中国画的意境来。

前些时，静下来数了数，差不多有几十幅。看着画面，忽然明白，立冬，就像人届知命，不只有繁花似锦，绿意朦胧，还有秋风过处的删繁就简；不只有四方连续一样的加法，还有层层剥竹笋似的轻装简从。去掉虚荣，去掉欲望，去掉执念，去掉痴狂，去掉与活着关系不大的非需，学会人生的减法。就像那些乔灌，落尽铅华，方显干遒枝劲。让人联想到生命与性格。切口虽小，立意却大。景物虽近，意蕴却远。

生活，是需要仪式感的。立冬，东北有吃倭瓜的习俗。＂不吃倭瓜，冻掉下巴。＂疫情之下，倭瓜难得吃到。可有了这些相片，我相信，再寒冷的冬天，也会被它焐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