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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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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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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脖刀

我叫不准“黑脖刀”这个词汇,是不是我家乡刘二堡的专利?十几年前,哪怕与之毗邻的首山抑或存在行政隶属关系的古城辽阳,与人提及,知道的没有几个,绝大多数不明所谓。

“黑脖刀”是镇上对游走乡间厨子的称呼,与黑社会没半点牵扯,跟黑包工差不多。这里的黑不是人长得黑,也不是心黑。“脖刀”是东北人对菜刀的叫法。故名思义,那是菜刀黑了?是,也不是!菜刀是熟铁夹钢打造,跟空气里的氧发生化学反应,会生锈。铁锈呈黄褐色,时间久了,粘了油渍会变成黑色。这个释法,套用一句餐饮业的术语——串味儿了。

在东北流传这样一则笑话:日本关东军大特务土肥原贤二在日租界请客,来的都是各界名流,也包括列强在东北的要员。宴会开始前,与会名流各显神通,有的弹琴,有的作画,有的写字……东北大帅张作霖也在受邀之列。土肥原的意图很明确,就是借机讹诈,以进一步扩大日本在东北的利益。土肥原为杀杀张作霖的威风,明知张作霖书底子浅,却故意请张作霖留下墨宝。

张作霖推脱不过,又不想被外国人看笑话,就拿起毛笔,在铺好的宣纸上刷刷点点写了四个大字:大好河山。题款时,写了一行小楷:张作霖手黑。张作霖的亲随见大帅把“手墨”写成了别字,私下小声跟张作霖嘀咕:“大帅,是手墨才对!”张作霖“啪”把笔扔进笔筒,冲着土肥原等外国军政要员哈哈笑道:“我怎不知道?我这叫寸土不让!”听了张作霖的解释,把土肥原一众日本人气得脸都绿了。

当老子的在日本人面前寸土不让,尽显民族气节,可当儿子的却是怂蛋包。九一八事变,30万东北军不放一枪一弹,拱手把飞机坦克大炮和整个东北让给了日本人。相比老子,儿子真不如他爹“手黑”。这个黑是狠,是硬,是横,是寸步不让,是有大本事。不像张学良接受采访时,大言不惭地讲:我是不抵抗的抵抗!真不知道他说的是几个意思?

黑,是超凡绝伦的手艺。用菜刀代替厨师,完全符合中国语法中的修辞。幽默是智慧,诙谐是性情。为什么东北笑星多?搞笑,应该也是咱东北人的天赋。正如“黑脖刀”,普通的一个行业,也在无意间有了文艺范儿,而其中高手也自然成了大腕。

“黑脖刀”真黑。我老家是刘二堡镇的一个小村子,叫义和庄。十几年前被剥夺了独立法权,并到镇子上去。我说是并,而不是合并。因为跟人家比,我们的村子就如同蚂蚁之于大象,小虾之于大蟹,蜂鸟之于老鹰。尽管村子小,却有着一支三十多人的厨师队伍,并吸纳乡人组成了“一条龙”,常年活跃在乡间,操持油案、水案、红案、白案,也有被酒店饭店请去,包下整个厨房或者做了主厨。

乡下婚丧嫁娶都要操办。操办酒席自然要请厨子。我们村里最著名的厨子姓李,我父亲虽在村委会做事,但也要恭敬地叫他一声“李包”。我不知道这么尊贵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号?后来学《庖丁解牛》,方晓得“包”是乡人对“庖”的误读。

在缺油少盐的日月,乡人对鸡鸭鱼肉有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执念,有时甚至上升到道德层面。他们品评哪一家的家风,大方还是小器,是否舍得,评判的尺子可能就是一餐饭,一桌菜。对这一家的好恶,甚至能够细化到几荤几素,盘子的大小与菜量的多少。这就逼着举事的人家要请个好大厨。不管钱多钱少,事大事小,主家的脸面全拜托大厨的菜单与手艺在后面兜着。兜得住,满堂彩,喝过酒的乡亲会说句好;兜不住,满脸灰,让来上礼的乡亲讲八街。越是身在底层,越看重脸面。脸面是名节,脸面是腰杆,脸面也是名片。讲究点的人家,宁肯损了钱财,也不肯坏了名声。

随着国力日增,百姓的日子也是二月初二——龙抬头。在乡间“四碟八碗”的席面已不够体面,“四四席”开始流行起来。如今,每桌都要二十几道菜,至于叫法,我无凭无据,无籍可考,自然不敢乱说。现在人,讲究营养健康,尚清淡,忌油腻,大油的东西不再被欢迎,席面上淘汰了像冰酥白肉、扣肉、炸野鸡脖、炸茄盒,这种高油高脂肴馔。干炸丸子、烩小碗子、肉段炒凤梨、锅包肉却保存了下来。这么论起来,厨师也不容易,不仅要时时创新,还要在色香味形义上下功夫。好与坏,却是艺由自立,名由他成。

“黑脖刀”其实不黑。前几年,“襄平宴”势头正盛之时,朋友请我到辽阳西海兴赴宴。西海兴的席面不便宜,而且需提前预订。朋友请我无非是赶时尚,吃新鲜。我只当是去凑趣。可当美其名曰的“襄平宴”摆上来时,我却不禁讶然——盐爆花生米、炒焖子、干炸丸子、野鸡脖子、老式锅包肉……这不就是我家乡的风味吗?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金贵的“襄平宴”?而且,还有了非遗的身价。朋友见我失神,以为我没见过世面,善意地向我“炫耀”“襄平宴”的传承。他似乎要让我一瞬间明白:我们马上开吃的,不再是普通的鸡鸭鱼肉,而是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历史有了形色,文化有了滋味。我是不反对的。

父亲生前逢年过节喜欢过油。我跟着他忙活,不经意间,跟我提及李庖。李庖名李锦堂,伪满时在辽阳大酒楼学徒。出徒要炼八碗汤。李庖汤炼的最好,回乡上礼,曾在众人窜惙下露过一手。一天一宿过去。李庖叫人在厨房桌案上排摆下八个大瓷碗。他持铁勺麻利地盛满八碗汤。八碗汤清一色,看不出有什么名堂,却暗藏玄机。他递给众人汤匙,请大家一一品尝:八碗汤八个味儿。在场众人无不心悦诚服。

这就是手艺,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养人的手艺!心眼快的族人纷纷拜在李庖门下。虽不住酒店,却人人讨得一碗饭吃。李庖在镇上有师兄弟,大抵都有类似的经历。这就是刘二堡“黑脖刀”的来历。

这几年旅游热,我也跟着到过东西南北许多地方。吃不惯当地的菜品,就点一道家常菜“素烩”。“素烩”经济实惠,味道又好。本以为“素烩”作法简单(主料是油炸土豆),可听闻后,侍者皆一脸茫然。只好临时改教他们做鸡蛋酱。一再强调“两个鸡蛋一匙酱”。端上来,也就马马虎虎,还算凑合。忽然想起晋张翰有莼鲈之思,不禁令我心生感慨,不免思念起家乡的“黑脖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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