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未夏孟,我应仁兄兰海之约,前往素有“辽南小黄山”之称的寒岭核伙沟,参加教育系统组织的夏令营采风活动。同行的人多不认识,滥竽群贤,夹在期间,举手投足,诸多不便。一路上我拘谨得如同一个孩子,所幸兰海大哥知我心迹,一路伴行,不离左右,谈笑风生间将我心头的霾一扫而光。
“辽南小黄山”,久在深闺人未识。初次造访,脚未沾地,一座楞头楞脑花岗岩体的山峰,似一只熟透的大冬瓜撞入我的眼窝,堵住了我的去路。我正思量,如何进得山来就落得无路可走?犹疑间,见兰海大哥从一片茂林间探出头来向我挥手,赶忙奔过去,却见一条乱石野径犹如怪蟒盘在林下溪畔。触景生情,我随口念出放翁游山西村的诗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兰海大哥挽住我的手臂,哈哈大笑道:“这儿就是我邀你来的妙处!无限风光在险峰。人生路上处处好风景,你得有耐心慢慢瞧。”
缘溪行,夹岸灌木丛生,怪石嶙峋,一块块开满白色野花的芳甸一直延伸到陡峭的断崖下。一穗穗血珠般的野果子,比春天的花朵还要红艳;一串串毛茸茸的青核桃,挂满冠盖如云的枝头;一捧捧飘散着苦味的毛榛子,不时调皮地从灌木丛中跳出来,孩子似的向我扮着鬼脸儿。一蓬蓬珍珠梅的花穗擎着晶莹的晨露,放射着朝阳的金光,如同数不清的宝石撒在青山绿水间。含苞欲放的珍珠梅最耐看,宛如江南村妇精挑细选的珠粒,串成一枚枚三角形的古代仕女的钗钿。迎风怒放的就不同,乱蓬蓬的一大团,像撕下的一爿旧棉絮,更像浮在碧水塘边的水棉。
往前行,满沟是活泼泼的溪水,撩拨得我们心弦乱抖,常常忍俊不禁地停下步子,俯下身子,察看洁净的石子间漫漶的溪水,抑制着引颈啜饮的冲动。日上峰巅,暑热蒸腾。每次踏石过溪,我都要蹲踞石上,把手浸在清澈的流水间,感受它鱼一样冰凉的小吻啃啄我的手指,一种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的十分美妙的感觉顺着手肘游移。彻骨的清“凉!”,风一般驱走了燥热,顿觉暑气全消,周身神清气爽。沟里遍布大大小小的石块,红、白、灰、褐,五彩斑斓。其中,尤以白色石块最大,从几立,到几十立几百立,方方正正,规规整整,如同天造地设的钓台。钓者为谁?山也!水也!仙也!神也!长路为竿,清风为线,明月为饵,古今多少贤达吞钩衔饵?如今,我匆匆作了一条鱼,在绿的海洋里徜徉,看前途野花灼灼,芳草凄凄,而不知迷途知返。
进入大峡谷后,右侧的山头如同被刀削平,山体齐齐的自成一线,上摩青天,下接清漳。断崖绝壁,皴裂如麻。有的裂隙从头到脚,似刀砍斧削。想能有如此膂力的,当是一位面目狰狞的天神,手持一柄开山钺,将这阻路山崖,一口气劈成石柱,劈成石屏,劈成莲瓣,劈成石人,各个巧夺天工,各个惟妙惟肖。山之巅,孤松茕茕孑立,饮天露,啜地泉,餐清风,食月英,宁舍千里沃壤,不舍一线阳光。正直,磊落,傲岸,清奇,超凡脱俗,而尽显仙风道骨。悬崖上千年古藤披拂,心形的藤叶,叶尖一顺朝下,密密层层,翠绿欲滴,有点像爬山虎。可爬山虎是有脚的,一脚一脚往上爬。古藤却不同,它们全靠着与生俱来的坚韧,紧贴着岩缝向上钻,在悬崖绝壁,漠漠穷途,在生命的禁区,舒枝展叶,摇曳赏心悦目的清翠。
“蝉吟林欲静,鸟鸣山更幽。”山中林木葱茏,遮天蔽日,缠绕在山间的小路,一会儿飘进花甸,一会儿钻进树林,一会儿跳过小溪,一会儿飞上高岩,但始终伴着水,即使隔着林荫,叮叮咚咚,潺潺湲湲的水声不绝于耳,清爽潮湿的水汽,裹在飒飒的山风里,时时撩起我们的衣襟,扑打着我们的身体。虽然寻觅不到鸟的踪影,但知道有这样一位仙客一路伴行,逶迤相随,吆吆喝喝的队伍,人人都是好心情。
路与溪再次在大峡谷底相逢了。青山对出,天成一线,索雾缚岚,蔚为大观。旁有高峰,一柱擎天,酷似佛寺中的浮图舍利。山险,涧幽,谷深,林茂,石怪,洞奇。青山牵着碧水,碧水绕着青山。一派原始梦昧般的野趣天然,满目清水芙蓉般的天生丽质。而这山,这水,多像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如胶似漆,耳鬓厮磨,长相厮守,如坠洞中,而不觉天长地久,四季风流。流连忘返间,路突然像一条湿滑的蛇钻进幽林。流泉与山石相击,有如钟磬。清脆悦耳的清音,濯尽心头的污秽。漫步林间,重现只闻水响,不见溪涧的真境。随着山势趋陡,溪涧落差陡增,水声越来越响,似琴瑟筝鸣。俞伯牙、钟子期若在,当操《高山流水》,以悦天下。“瀑布!看!瀑布!”前方有呐喊穿过森林,我们精神为之一振,脚下加了力气,赶快向前走去。山路忽然一转,一挂珠帘悬吊在马蹄形的断崖上,大大小小的水珠,似跌进一盏一盏玉盘,从崖头一层层地筛下来,飞花碎玉般坠落在断崖下面的石鼓上,时紧时慢,时急时缓,有节奏地击打出清越的回声,在湿润的核伙沟的山谷里回荡,好像从天上飘下来的仙乐。
爬上断崖,一块蚌形大石卧在瀑布上源的溪水中,石上均匀地排列着灰白相间的条纹,与蚌壳上的纹理极其相像。而我却透过这凝固的波纹,看到了海波的汹涌,沙海的风潮。我真想将它带回来,劫非天神力士,不能如愿。坐在上面,歇过乏来,赶忙去追被同伴们落下的路。
往上行不过百步,豁然开朗。站在核伙沟沟门,抬望眼,不觉心旷神怡。一片片庄稼,一层层绿,一片片白云,绕山巅……眨眼间,仿佛到了山西太行。山村藏在山环里,民居依山就势,错落有致。石墙,树篱,木仓,深浅浓淡不同,远近高低各异,就如同一幅中国的水墨写意。回头俯瞰,层峦叠嶂,林海莽莽,绿荫匝地。边往村里走,我边默念着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可终觉未孚,倒是从辽报副刊上看到的这首旧体诗更能写神绘性:
青峰射月玉蟾寒,鬼斧神工矗洛岩。
举目紫烟盈天宇,濯足冷水浸地泉。
红花漫野松风舞,紫蓿飘香桃李妍。
山鸟轻啼仙界外,流虹瀑布岭间悬。
陶公欲请偏不在,入境呼谁写桃园。
入得“桃园”,鸡上树,羊攀岩,樱杏新熟,山女浣衣山泉边。整个山村笼罩在宁静、祥和、温馨的氛围里,远离红尘纷扰,无丝竹之乱耳,无案椟之劳形,唯天籁唱和,耳目一新。“秋天的核伙沟美么?”在去“天池”的路上,我急不可奈地追问热心为我们做向导的山民。“实在好看着哩!山果熟透了,山上的树叶子,绿的、黄的、红的、紫的,这一块,那一层的——我嘴笨,说不清。你不信,到时候你再来咱这儿。画画的,照相的,都找咱租房子信呢!”山民朴实的话语透着山里人的狡诘与自豪,也勾起我对核伙秋色的向往。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到巅顶人为峰。站在嵯峨的峰巅岭头,我眺望着连绵起伏莽莽苍苍浑寂无声的群山,心头陡然掀起铺天盖地喷花吐沫的海潮。群山沸腾,沸腾的群山,在我的眼前汇聚成势不可挡的正能量。这是一股战无不胜的中国力量,向着世界发出振聋发聩的怒吼!这吼声里有邀请,有宣告,有掌声,更有报告胜利的礼炮!让我们期待着满山红遍的时候,就像革命先烈李大钊预言的那样——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