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唧唧,微风习习,一弯浅浅的月牙如期悄悄爬上我窝居十载的西楼,在人行道旁垂柳的掩映下,精致得如古代仕女头上小巧的发梳。皎皎的月光铺满了门前的花莆与花径,也蹑脚跳过窗台,铺满了室中的几案。静静地枯坐在月光里,怀想二十年前月光轻洒的农家小院和小院里飘渺的老歌儿,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
我的家乡在首山脚下,衍水之滨,是一个滨河的小村子。一入村界,堤上,渠边,井沿儿满眼都是柳树。初春时节,杨柳返青,金枝玉叶,在和煦的春风中袅袅婷婷,婆娑拂苏,极似待字闺中的花季少女。
我家最早与队舍比邻而居。队舍大门两旁各有两棵高大的金柳,在炎炎夏日里,就像四把撑开的绿绒大伞。晚饭后,左邻右舍的乡亲,就会不约而同地聚到树下,或纵论国事,或讲说趣闻,或闲话桑麻。我们小孩子爱凑趣儿,常在潜心对弈的四叔与郑六叔身边围成个圈儿,边听“下巴嗑儿”,边观楚汉风云。三番棋过,酷爱读书的六叔,就会在淡淡星辉下,嘈嘈蛙声中,为老少爷们说上一段《红楼梦》或者《三国演义》。
柳树是平民化了的生命力极强的一种树,也是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一种树。它不择地力,随遇而安,无论是村头田间,也无论是坑坝池沼,都能够蓬蓬勃勃地生长。虽无春华秋实,却撒下一地的清凉……六叔是普普通通的人,在文艺贫瘠的乡间,以脍炙人口的形式向乡亲们传播着中国的古典文学与传统文化,就像是长在乡间的一棵柳树,在我们的头上摇曳着赏心悦目的青翠,向我们的心里播洒着莹润欲流的绿荫。在精神层面上,六叔与柳树是相通的!
后来六叔进城工作,书场就没有了。我们也柳絮般散去了,但在我们的心里却有一颗种子在悄悄发芽……
二
我们听书还有一个好去处,虽然比不上今天的荧屏书场,却纯正天然——
外婆家的东面是一个很大的水塘,周围遍植蒿柳。月上柳梢,一塘晃动的月色,满塘聒噪的蛙鸣,加上恬静如梦的茅舍,就像一幅动态的水墨。水塘西北角的柳丛外,有一口青石砌栏的水井,井水盈澈,提长柄木杓,伸手即舀。
德高望重的胡二爷,就凭水而居。几乎是每天晚饭后,二爷都会准时开场说唱。有时听众都坐好了,只等二爷儿,我们就急着频繁催请;说到关键处,二爷儿总会故意卖一句关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搔得我们的心里直痒痒,恨不得把二爷肚子里的故事都掏出来。在我们连摇带晃地央求中,二爷儿仰起刻满皱纹的脸,抖着山羊胡子,开心地笑着。《封神演义》、《大隋唐》和《小五义》等几部书,我就是这样在二爷的露天书场断断续续听完的。我与小伙伴们常常是在听过书之后,席地躺在塑料布上,望着天上的疏星淡月,谛听着周遭的蛙鼓蟀吟,回味着书中的人物情节,怡然在柳风月色中酣眠,夜里也常常会被树叶上滴下的夜露或炸枝而起的宿鸟惊醒。
我的父亲非常敬重二爷。二爷长工出身,没进过学堂,全凭自学识文断字,又能过目成诵,因此,父亲常以二爷为榜样,教导我立志成才。后来,塘边的柳树伐掉了,水井也填死了,二爷儿也被儿子接到镇上去养老。听父亲讲,二爷儿在九十岁上,还硬撑着身板,步行十里回村耍了一回……
秋风最能吹倒老人,树犹如此,你在镇上还好吗?
三
我们村小校园里也长着一棵大柳树,粗短的树干,要我们三四个小朋友手拉着手才能合抱。大柳树枝繁叶茂,像一朵翠绿的云,阴盖住小半个操场,几乎塞满了办公室与教室之间的空地。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小山儿。
大柳树是令我们引以为豪的村标,也是我们天然的游乐场。春雨如酥,我们像一群小鸟,飞向大柳树,继续我们的游戏。夏日如火,我们像一群蔽暑的小猴子,拽着柳丝荡秋千。秋风如酒,我们像澳洲浣熊爬上粗壮的侧干,躺在上面温书。冬雪如棉,我们像童话中的精灵,在大柳树的脚下打雪仗,堆罗汉……漫天卷地的飘絮,扑天盖地的落叶,遍地狼籍的残枝,都带给我们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灵震憾,一种无法表达的生命感动,一种苍凉悲壮的热血潮涌。
师范毕业后,我重归故园,已是人事皆非。唯有大柳树枯而不死,虽然脱皮的枝枝丫丫,在夕阳的余晖中,如嶙嶙白骨古战场般悲怆,但主、侧干上生发出来的新枝,很快织起蓬勃的树冠。一场秋雨过后,大柳树的枯枝突然长出一些白如馍,大如掌,状若孛荠的真菌。我们都叱它为“毒草”,谁也不愿,也不敢去碰它,甚至因为它开始厌恶大柳树。后来,一位游乡采药的老人,在我们诧异的目光里,持木棍攀上树,近的用手采,远的用棍捅,装满了胸前背后的兜囊。当他兴冲冲告诉我们:这叫“柳树花”,治妇女病的中药材;只有百龄老树,采阴阳二气,集日精月华才能生成,不容易采到时,我们都有些后悔,并对大柳树开始刮目相看。
我曾问过父亲大柳树为什么栽在操场上?为什么能长这么大?大柳树有多少岁?但父亲只说他也曾问过爷爷,爷爷也不知道!我望着大柳树,心中百转千回。大柳树啊,刀砍,斧剁,雷劈,水淹,兵燹,虫蛀……你天灾中不死,你人祸中不死;经历了多少冰霜雨雪?经受了多少摧残磨折?曾经沧海难为水,你该有怎样惊险曲折的人生经历?你该有怎样扑朔迷离的生命传奇?你该有怎样倔强刚毅的意志与品质?大柳树无语,岁月好像在大柳树的枝头凝固了,但我却仿佛从大柳树的年轮里听到了历史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