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夫虽不是渔民,却顶得过半个渔翁。我天性乐水,也算是个痴呆的。妹妹特别反对我们杀生,连小外甥女也帮着自己的妈妈一字一顿地念叨:“打—鱼—摸—虾—饿—死—全—家!”但我们仍屡教不改,并结成了攻守同盟。
我并非像妹夫那样喜爱钓鱼,只是对明亮如镜的稻田情有独钟。你不知道扦插不久的秧田该有多么美——窗格似的田埂,纵横交织,埂径上不是生着浅浅的青草,就是覆着金黄的野花,草叶花蕊间擎着晶莹的露珠,在晨光里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夺人二目。田里的稻秧刚刚返青,虽细弱无骨却莹绿挺秀,在清爽的晨风里,纤纤巧巧、娉娉婷婷、婀娜多姿,像汉宫飞燕,在瓷盘般光滑的水面上跳舞。试想,成千上万个赵飞燕一齐迎风翩跹,怎不令人心旌摇荡呢?在这样绝美的景致里结伴同行就自然而然地融在了里面,成为别人眼中风景的一部分。
这是钓黄鳝的最佳时节。妹夫心灵手巧,钓具都是自制的。钓黄鳝的钩很特别。一根二尺长毛线针粗细的钢丝,一端压扁、削尖,再钳出个倒须,一把钩就做成了。黄鳝非常狡猾,把洞打在池埂边紧贴水面的草丛下面或者是稻秧的根部,粗枝大叶的人很难发现。即使发现,胆小的人也未必敢冒然把钩伸阴森森的洞窟里,因为难保里面没藏着毒蛇。妹夫胆大心细,先用手指探摸洞口,辨明是否是个荒废的弃洞。然后,把二尺多长的钓钩慢慢探下去,再提起来,上下来回挑逗藏身洞中的黄鳝。黄鳝性刚猛,易被激怒。一旦外物入侵,会不顾一切地发起攻击。这正好中了妹夫的圈套。当黄鳝狠命将钩吞进肚子,便再难逃脱。妹夫屡试不爽,看得我眼馋心热手痒,接过钩,寻个洞,探试,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鹅顷,没见有蛇冲出来,才略微舒了一口气。可突然之间,只觉两臂间“咯噔”一沉,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我深吸一口气,猛地将钩往外一提,一条一尺多长拇指粗细的鳝鱼从洞中破水而出,带出一溜水线,急雨般洒在稻田里。 我顺势在原地转了个圈,差点失足落水。妹夫赶忙递过网兜接了,打趣道:“出手就知道哥哥是个福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捉条这么大的,不像我忙活了半天,全是不入眼的!”我回道:“今儿,一是撞运气,二是这东西太贪太狠,不懂松口……”妹夫似有所悟,说:“哥,太阳高了,我们回去吧!弄瓶酒,我今天好好跟你喝喝……”
稻子开花了,淡淡的绿色,泛着微微的鹅黄,小得像婴儿的指甲,密得像满天的星星,粘着金黄的花粉,微风拂过,像婚礼上凌空抛撒的彩纸屑,落在稻叶上,水池里,田埂上,漂起来,像浮萍。蜿蜒的乡间公路像一条从天上垂下的黑色缎带,镶着垂榆和金葵相间的花边儿,穿过无边的稻田,宛如一道靓丽的乡村风景线。旷远的田野上氤氲着薄薄的水雾,与村子里屋舍间朦胧的炊烟混和在一起,霭然飘渺如同仙境。
忙里偷闲,我邀妹夫到稻田间的方塘里钓黑鱼。妹夫特意买来丝绳按照池塘的宽窄作了两挂串钩。每一挂长五十多米,每隔二米拴一把渔钩,钩入水半尺到一米深浅,钩尖销着头天晚上下网捕捉上来的活蹦乱跳的泥鳅。可惜,收成不算好,只有两条较肥硕,其余都不中意,但又无可替代,也都从脊背穿了充数。妹夫平淡的神情告诉我,今天他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我和他隔着池塘,拽着串钩,小心翼翼地走在池埂上,怕踩坏了稻子,也怕掉进池塘里。池塘里满是水草,遮蔽了塘面。试了几次,渔钩都没有完全沉入水中。我抻得两臂发麻,有点不耐麻。妹夫只好迁就,不再强调完美。晨风清凉,晨露未欷,稻田的天空回旋着啾啾鸟语。拥挤的塘面回荡着阵阵虫唱。呆板的青蛙瞪圆警惕的双眼,悄悄爬上半塘菱角;调皮的小鱼跃出水面,炫耀着银光闪闪的细鳞;水鬼似的鲶鱼偶尔从莆苇间探出头来,猛一转身,旋起一个大大的水花,倏地不知游到哪里去了,只有岸边的莆苇还在摇晃,水波还在荡漾……妹夫在对岸钓鲫鱼消磨时光。我坐在岸边看风景。不觉已是日到中天,但池塘里仍然没有任何动静。我再也沉不住气,起身沿着池塘巡视,猛然发现一块一铺炕大小没有一根水草的塘面上滚动着一大团土黄色犹如蚁群般的小鱼。定睛观瞧,我惊异地发现离小鱼不足二米远的水下尾随着一对一尺长的黑鱼。我不敢声张,慌里慌张地往回跑,招呼妹夫拔了桩子,拉起一挂串钩向鱼群移去,刚把钩下了,还没等我把固定串钩的木桩**泥里,一个黑影便“刷”地冲天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在池塘里,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黑鱼上钩了。我没料到会这么快。也许是它发现了猎物,便迫不及待地以豹的速度全速冲刺过来,咬住最肥大的那条鳅鱼,奋力跃出水面,由于用力过猛,又被拴钩的丝线拖了回来。担心黑鱼挣断鱼钩逃脱,我和妹夫手忙脚乱一阵忙活才将它拽上岸来。上岸的黑鱼瞪着眼,在田垅间剧烈地跳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将它制服勉强装进鱼筐。我有点不太敢碰它又粘又滑布满怪异花纹的身子。尽管我巅来倒去地筛着筐,但它那条又粗又大的尾巴还是露在了筐外。我估计这条鱼有二斤多重,喜得合不拢嘴,狂跳的心像一只小兔子不肯安生。拎着鱼筐,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望无垠的田野飘送着淡淡的稻花的清香,那种美妙的感觉,是何等的惬意与欢畅啊!
这次不平凡的经历,成为以后生活中我引以为豪的谈资。与朋友海砍闲聊,我必大肆吹嘘。但一个搞生物的朋友不经间的一番话却打消了我再谈下去的兴致。他告诉我:那团小鱼在水面上晒鳞,那是小鱼的天性。它们应该是黑鱼夫妇的孩子,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黑鱼要猎取它们,而是尾随其后暗中保护。当你把渔钩下在那团小鱼旁边,恰好挨着它们的是条挺大的泥鳅,黑鱼夫妇以为那条无辜的泥鳅欲伤害它们的孩子,所以,错误地发起攻势,并不惜以死相搏。我猜,那条被钓上来的黑鱼一定是雌的,因为只有母亲才更可能在自己的孩子面临危险时毫不犹豫地舍命相救,要知道,黑鱼的母爱同样伟大无私!
我的心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一种钻心的痛腐蚀着我周身的神经。我的内心忐忑而纠结。我无法想像,失去母亲的呵护,那群小鱼该怎样长大?失去妻子的陪伴,那条守鳏的雄鱼该如何终老……我暗暗责备自己:你应该向那条黑鱼忏悔!
打那以后,黑鱼我再也没去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