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可我们不喜欢好好走路,弓着身子,伏在踩得光滑结实的黑泥板路上,模仿青蛙的样子,叫着,跳着……并对不时从身旁走过的大人们频频扮着鬼脸。
在关外,我出生的地方绝对称得上鱼米之乡。大平原坦荡无垠,河流沟渠纵横交织,大大小小的池塘似星罗棋布。岸芷汀兰,香蒲角黍,狄花苇絮,处处是纯美的湿地自然风光。湿地是鱼的世界,是鸟的天堂,也是蛙的家乡。
小孩子猴急,冰雪尚未消融,就开始盼春风送暧,盼细雨如酥,盼燕子归来,也盼满塘蛙鼓。饭前钣后追着大人问地化通没?大人漫不经心地回一句,得听到打雷啊!心想:唉呀!青蛙可真聋啊,不大声地叫,许是听不到啊!唉呀!青蛙可真懒啊,冬天都过去了,怎么还睡懒觉呢?暮落黄昏,一场雨后终于等来一声惊雷,如同春天的礼炮,炸开深厚的冻土,敲开了冬眠的门窗。积水的池塘丰盈得像个大澡盆,跳进泳池的青蛙也终于开口说话,虽然不比百灵、黄鹂流丽婉转,但也有板有眼,底气十足。
七八颗稀疏的晚星在苍穹间高挂,两三点细雨在小山前轻洒,破旧的茅草屋偎着疏落的树林,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从村庄飘进田野,如潮的蛙鼓沿着乡间的小路敲进院子。长夜未央,洒满月光的小院,如一只谛听的耳朵。踏在涧石上的马蹄,吹过松林的风……在耳畔无休无止地喧响。扯天扯地的蛙声,从夜之最深处传来,一波又一波像汹涌的黑潮,拍打着天河银色的沙滩。银河里鬼闪眼的星星似乎也伸缩吐纳,就像青蛙腮边的两只气囊。那些被蛙声摇醒的晨昏,像民歌,像童谣,更像rap,古典而又现代,浑朴而又华丽。“池蛙噪叫破清幽,惹却森然网扼喉。”闹中取静,乱而有序,于平淡无奇中彰显青蛙的智慧。
青蛙的种类很多,我知道的有石鸡、黑头、黄道、绿冠……不下十几种。青蛙适应性极强,分布很广泛,田头、地脑、沟头、渠畔,到处都有,多得像星星数不清。在旱地里随便搬开一块犁铧翻起的土块儿,下面都能找到一只趴在下面的青蛙。雨季里,青蛙趁我们不注意,侵占了房前屋后的菜地,帮助我们捉虫护青。晴朗的夏夜,坐在院子里纳凉,捕食的青蛙直往腿上撞,直往怀里蹿。《全唐诗》中张籍有诗赞曰:“蛙声篱落下,草色户庭间。”这说明不管在当今,还是在远古,青蛙都是我们人类的好邻居,好朋友,好帮手,受到人们的由衷喜爱。
我喜欢独自踏着晨露到池塘边赴青蛙的歌会。尽管十分小心,但我莽撞的脚步还是打断了青蛙们吹奏的音乐,热闹的池塘突然沉寂下来,活跃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连风也一动不动地伏在草叶上,如同一串晶莹的水珠。我停下步子,掩在草丛深处,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但只是片刻的安谧,随着一只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沉默的氛围旋即被众生打破。昆虫振翅的声音,跳跃的声音,蹬踏的声音、飞行的声音,此起彼伏,缠绵不绝。整个池塘在昆虫们的努力下又渐渐地恢复了生机与活力。
“池边草木色方新,跳入一蛙放傲音。”先是一只蛙从这边的池塘菱角下探出头来,“咕咕”地叫二声,接着,那边池塘睡莲上的也出来唱和。一阵风似的,蛙声在池塘周遭响起。池塘就像一只大大的碗,盛着起伏迭荡的蛙潮。而在这滔滔不绝的潮音里,有经验的老农不用看体态,观颜色,就能轻而易举地分辩出蛙的雄雌。雄蛙鸣声重浊喑哑,雌蛙鸣声激越高亢,如同合唱队中的男女声部,有的唱洪亮的高音,有的唱宽厚的低音,共同汇成了优美的旋律。有古谚“瑞雪兆丰年”。而老农听蛙即可知收成。因为青蛙是庄稼害虫的终生天敌,青蛙的多与寡直接关系年景的好与坏,所以,青蛙也是一块预示丰歉的晴雨表。
如今,乡下的池塘、沟渠大都填死了,加之农民种田大量使用杀虫剂,青蛙赖以生存的环境遭到严重破坏,数量大幅减少,几近灭绝。我也搬进了城市,只偶尔回乡下省亲,但我无法忘却儿时乡间的记忆——在摇荡村庄的蛙潮里,我的月亮船扬帆远航,带着少年天真的梦想,也带着乡间夏夜如水的清凉;在紫丁香馥郁的花语里,我持一片冰冷的月光,划破夜的忧伤,也划破童心里紫色的过往。在岁月斑驳陆离的网页上,省略荆棘篱杖,省略鸟鸣虫唱,没被省略的蛙声,如同美化美奂的天籁,在潮湿的空气里随风悠扬。一种感觉,一种力量,似一首不再流行的老歌,在鼠标轻轻点击之下,悠然响起,在季节的河谷里起伏回荡……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蛙声如银河泻地,穿越千年,在晚风中徜徉。今夜晴明,正好呤风弄月,我把手伸进潮水般涌来的蛙声里,不要很多,只要一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