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后面有一个园,原来是一片无人问津的荒地。我们搬进来后搞了一个水池,周遭密植乔灌,树下铺草坪,但因为植株尚小,不成气候,终不惹人眼。尽管就在我窗外,也很少引颈观瞻。
不觉转瞬十年,这园就如同朋友的孩子,初见时襁褓待哺,再见时已荣发得朝气蓬勃。春来,杨柳堆烟,草长莺飞;夏至,碧水清波,锦鲤浮花;秋来,晓风残月,红叶晚霞;冬至,万木萧瑟,霜侵雪压,如同一帧随着季风变换的风景,尽显大自然的灵动与生机。工作之余,稍有闲暇,近得楼台,倚窗伫望,虽不似古文人登楼凭栏,却也荡胸生云,蓦然开朗。四季轮回,相较于春之稚拙,夏之壮健,冬之肃杀,我更喜爱秋之烂漫。在烂漫的秋色中,尢爱那一片片一层层一簇簇如火似霞的红叶。
我对红叶的偏爱,可追溯到童稚时期。杜牧的《山行》是中国语文里出镜最高的一首唐诗:荒凉幽远的山野小径,云雾缭绕的山中人家,漂泊羁旅的潦倒诗人,穿行于晚秋如火的枫林,情不自禁地吟诵出“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千古绝唱。唯美的意境,诱惑纯情少年浮想联翩;可遗憾的是,我们那里没有枫树,只能在美术课上,按照想象用蜡笔涂出一片红艳。待到诵读张继“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悉眠”,更加深了我对枫树的烙印。我固执地以为,红叶即枫叶。这种偏执的爱恋,成为一种难以驱散的盅诱。当高年级的学长无意间讲到鞍山市府广场有枫树时,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背着家人,走十里土路赶到镇上,花二角钱坐上西环市铁路,跑到城里去看。看后却大失所望,虽然是秋天,却根本没有一片叶子是红的,更不要说比春天的花朵了。那些掌状多裂的叶子,在秋风里如同海滩上风干的海星,完全丧失了先前的活力。懊恼至及,我整个为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笼罩了。后来,学植物学,知道不是所有的枫树叶在秋天里都变成红色,才渐渐在心里原谅了它。但华青素这种物质却让我充满了对生命的敬畏与好奇。
十年前,人生行将出现拐点。已有消息渗透,不久,我将从学校选调到镇机关工作。班上一名美丽可爱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的黑龙江女孩,特意将“香山红叶”的标本馈赠给我,她是那么快活,脸上带着酒窝,眼睛里噙着两颗笑吟吟的星子。她用稚嫩的双手捧着递给我。不是一枚,是几枚,一搭眼就知道,是旅游胜地留念的小玩意儿。但我仍感到受宠若惊,准确点讲,兼或夹杂着点受之有愧。我试探着问她从哪里得来?怎么舍得送给我?她笑吟吟地说,姑姑去北京,特意寄回来的,知道我喜欢,就嘱咐多买些。多么细心的孩子,或许是,我在上讲读课时泄露了些珠丝马迹,她却当了真,悄然藏在心里。我,一个大男人,在一个小女孩的面前,竟有一种被偷窥般的羞涩。我接过“香山红叶”,仔细端详:它们一律是椭圆的形状,并不是天葵一样多裂;殷红的色彩,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宝石。宝石上凸起的脉络,浸着沸腾的鲜血,裹挟着香山秋日的气息扑面而来。尽管这香山的红叶,不是我所期待的红枫,但联想到杨朔绮丽的文风,狭小的胸腔里充盈着饱满的秋色。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的心已然醉了——脸颊上,眼睛里,唇齿间,闪烁着幸福的光泽。未料我手捧红叶,如此忘乎所以,孩子们发出畅快淋漓的笑声。也许他们突然发现,他们的老师在红叶面前,竟也兴奋得如同一个孩子。其实,我哪里捧得是红叶?而是一颗孩子的纯真无邪的心。
去年黄金周,我终于遂了心愿,打起行囊,和朋友一家去践秋。旅行社是朋友订的,我特意起了大早,朋友的朋友开车送我们到县城,再换乘路过县城的旅行车去关门山。关门山属长白山地,山势棱峥,岩崖高耸,溪涧湍急,林木蓊郁。山巅云蒸霞蔚,沟谷阴风凄紧,似乎空气里都能拧出水来。我们的车在盘山公路上,穿溪越涧,仿佛在一根铮琮的琴弦上滑行。
关门山虽不比香山,却更胜香山。雄浑中透出几分骄矜,刚毅中显露几多柔情。双峰对峙,古刹幽绝。截溪涧而成偃湖,聚泉苗而成石潭。进得山门,山重水复,水绕山环,石分五色,山呈七彩。路转峰回,泉流瀑飞,激溅金石;走兽飞禽,林间唱和;旅人游客,山中徜徉。氤氲之气,荡涤肺腑;拂袂之风,撩拨心经。绰约枫林,凤冠霞帔;掌掌殷红,如火如荼。九曲河图,灌血流丹;层层如盖,摇曳生香;犹二月榴红,似十月碱蓬。驻足枫华,可仰观山色斑驳,可谛听叶脉流速;可触溪水肌肤,可聆四野叶铃。浴生命之血,燃理想之火,曳青春之旌……于无声处闻惊雷,于凋零时显奇艳。艳阳当空,清泉石上。漫山遍野的枫叶,妙姿丽彩,百态纷呈。峰尖林下,如临瑶池仙境。
一路走,一路望,远山近坡,水青冈、枫树、椴树、漆树、桦树……调配出赤、橙、黄、青、紫等多种色彩,似一块五彩的云霞,在风中飘舞;山上山下,猩红、鲜红、深红、棕红、嫩黄、土黄,变化万千,驳杂陆离,如一匹绚丽的锦缎,在山鬼的织机上翻卷。瑟瑟秋风中,似赤潮排山倒海;煦煦骄阳下,如彩雾呼吸吐纳。不再为一抹红艳而欣喜,不再为一树丹枫而沉迷。在接天连叶无穷芳艳中,我忘了自己,仿佛一滴血,在关门山细如蛛丝的林荫路上静静地流淌。我忽然觉得,深秋的关门山不正是一枚缱绻春怀的红叶吗?
“满山红叶似彩霞,彩霞年年映三峡,红叶彩霞千般好,怎比阿妹在山涯……”山道边忽地传来一首久违的电影歌曲。我拉紧朋友的手,和着歌曲的旋律大声唱起来,唱得泪花闪烁。朋友不知道我这里发生了什么,慌悚地看着我。我没有理她,也不说话,其实,我就是想哭。泉水从石头里流出来,血从血管里流出来,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动人的歌声从心里流出来。从石头里流出来的不光是泉水,从血管里流出来的却只能是血。走出山门,最后看一眼血染的关门山,我的心上一片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