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矣乃“一声山水绿,在春天的桨声里,不时跳出的惊喜,像一朵朵洁白的浪花,像一串串晶莹的水珠,喷溅着,打湿你飞动的衣袂,打湿你鸽子般狂跳的心,打湿你露在裤角外的一截雪白的脚踝……
杜宇声声,桃花灼灼,碧水清潭,鹅白柳绿,一对隽逸的小燕子从我的眼前飞过,呼啸的翼尖轻盈掠过波光鳞鳞的湖面,荡起一圈圈的觳纹。水波还在荡漾,湖光还在跳跃,可我们可爱的小燕子却闪电般剪过了湖边的高柳消逝得无影无踪。我的眼睛霍地放出光亮,情不自禁地喊了声“燕子!”
是燕子!在这芳菲未歇的暮春时节,带着北国焦渴的企盼,带着南国真挚的祝福,带着江南水乡的氤氲春色,山一程,水一程,越洋跨海,归心似箭——不畏狂风暴雨,迎着雷鸣闪电,忍受饥饿干渴,甩开毒虫猛兽……九死一生,历经艰辛,回到坦荡无垠的浑太平原,像一个个剽悍的闯关东的汉子,落脚于美丽富饶的黑土地。它们是那么精致与单纯,是那么执著与勇敢,是那么顽强与刚毅!当你聆听它如歌呢喃的时候,当你欣赏它曼妙舞姿的时候,当你沉醉于它穿花过钿的时候,难道你不觉得这些平凡的小燕子是伟大的吗?难道你不觉得这些朴素的小燕子是最可钦佩的吗?
“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人们喜爱小燕子,把燕子当作吉祥鸟。春天来了,若是哪家的燕子突然不来筑巢,那家的主人该是何等的惆怅、苦闷与忧戚啊?而相对于吟诵着“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封建文人,相对于诵叹着“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达官显贵,相对于弹唱着“燕子不来花著雨,春风应自怨黄昏。”的深闺怨妇,已经平民化了的小燕子,又是何等的阳光与妩媚!
燕子是心灵的舞者。人们的生活里不能没有燕子。 有了燕子,贫寒老翁会随口吟出“自喜蜗牛舍,兼容燕子巢。 ”有了燕子,远行的游子会见景生情,念出“冈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飞。”有了燕子,赏花的诗人会细嚼慢吟“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有了燕子,下学的孩子会齐唱“ 掠草并飞怜燕子,停桡独饮学渔翁。”因为有了燕子,如梭般流转的日月,才千丝万缕,遍地花朵;平淡如水的岁月,才波澜不惊,苦乐如歌。
如果没有了燕子,寂寞乡间,会少了“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诗情画意;深深庭院,会少了“卷帘燕子穿人去,洗砚鱼儿触手来。”的清新隽逸;广漠田园,会少了 “ 燕子家家入,杨花处处飞。”的恬静安详;大千世界会少了“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的和谐画卷;纷扰红尘,会少了“晴丝千尺挽韶光,百舌无声燕子忙。”的喧嚣热闹。若是没有了燕子,春天似乎也会延迟了归期,即使春江两岸细雨霏霏,江草生烟,杏花灼灼,也会因缺少了呢喃燕语而透出阵阵轻寒。
人们喜爱伶俐可爱的小燕子。虽不似猫狗,沦落为野性尽失的宠物;也不似麻雀,头上冠以一个“家”字;但燕子并不缺少恩宠。它虽不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因为在同一片屋檐下,客人不会与我们住那么久,但它却是我们的芳邻,终其一生与我们比邻而居,相濡以沫。它是可爱的女孩子,若你在乡间喊一声“燕子”,会站出不止一个精灵活泼的女子。它是外出打工的妻子,出海远洋的丈夫,离家求学的儿女……它们俨然是我们最亲最爱的人。
离开故乡,我留下了一只空巢,让这只空巢变成了守望的眼睛,让守候空巢的爹娘变成了佝偻的病树。我突然觉得自己也是一只燕子。可春天来了,爹娘守候一冬的巢却还空着。
二
真的,我要赞美燕子。当别人赞美艳丽芬芳的花朵的时候,赞美静默无声的秋叶的时候,赞美深邃荒远的星空的时候,我要赞美春天的使者,我们北方农村里最普通最平凡的小燕子!
整个上午,我纹丝不动地站在阳光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对屋檐下筑巢的小燕子。说不清,是怕惊扰了它们,还是被它们的壮举所震撼,我屏息凝视,如同正在经历一个无比伟大而神圣的时刻。
两个小家伙显然是从南方刚飞回来不久,还不怎么熟悉情况,在我的房前屋后绕来绕去侦察了好些个日子。每当看见它们“唧”的一声,迅疾地从我的窗前掠过,心里不免巴望它们敛起双翼,停在电线上,然而它们还是飞走了,留下一团心灵的阴影,让我心存疑虑——难道我的居所不是吉祥的吗?
它们悄然似风中的尘埃,迅疾似一道黑色的闪电,飘逸似精巧的纸鸢。我知道它们是我门前的过客,但我多么希望它们能够登堂入室,成为我座中的雅客与贵宾。我日日凝望着它们飞来飞去,期待着下一次的相逢。我甚至偷偷地许愿,如果它们能够与我比邻而居,我愿成为它们的自愿者。
也许是我的诚意被它们捕获,也许鸟和人之间存在着某种感应,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也许。这对无比隽逸的小燕子,终于艰难但又无比从容地做出了它们的选择——在我的贴满瓷砖的光滑的屋檐下安家。
瓷砖似乎不怀好意地冷笑着。这种新型的建筑材料,给我们的小燕子制造了麻烦。它们就近衔来牛毛草蟀须一样柔软的草叶,石块一样落在院子里的菜地上,几乎是用口中的唾液将草叶润湿。它们左右摆动着装了弹簧的弹珠似的褐色的头,让草叶粘上泥土,变成泥巴。然后扑打着翅膀飞到屋檐下面,像两片秋飞里瑟瑟发抖的落叶,像高高的脚手架上专心工作的工人,又像两架直升机悬停在空中。它们姿态轻盈,像两朵飞动的花朵,但你决不会只把它们当作花朵。它们更像火焰,熊熊不熄的生命的火焰。它们在壁立如悬崖的墙壁上一次又一次地将掉在地上的“泥巴”衔起来,然后,一回回鼓起勇气,重新贴上去。贴上第一块儿泥巴,其艰难程度绝不逊于在如刀的峰脊上修筑万里长城,也绝不逊于在碧波万倾的大海上竖起高高的钻井。整个燕巢将从这一块新泥开始依次向上垒砌,整整一个上午也只不过筑了一公分的厚度,还看不出巢的样子,酷似一个安在墙壁上的近似三角形的泥托,布满了燕子用嘴巴梳理的槽痕。
“几只早莺争暧树,谁家燕子啄春泥。”这是诗人对烂漫春光的诗意描绘,但我更觉得这是诗人对莺与燕不同品格的品评——莺的安逸、浮华、狭隘,燕的朴实、勤奋、执著,在诗人笔下表现得活灵活现,酣畅淋漓。这些活泼可爱的小燕子,让人联想到春天里在土地上辛勤耕耘的农民,让人对那些像燕子垒巢一样的农民怎能不肃然起敬?
整个上午,我亲眼目睹了除了人类之外最伟大的奠基礼,虽然没有锣鼓,没有彩旗,没有礼炮,没有观礼的人群……但,一点也不会降低它的精彩指数,一点也不会减少它的风险系数,一点也不会削减它卓越的成就,一点也不会!
我也感到深深的惭愧。在人生的态度上,在生活的道路上,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面对挫折与打击,面对机遇与挑战,燕子不是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吗?它不屈不挠,锲而不舍,百折不回,这些美好的品质不更象征了我们这个民族历千年而不衰,浴烈火而重生的精神写照吗?有了这种精神,它不更像了经济大潮、科技大潮、信息大潮中屹立不倒的时代精英吗?
三
又是满满的暮春,一对在门前软语呢侬的燕子,勾起了我心中一段纠结的往事。
小时候住在乡下,我们在屋里,燕子在屋外。清晨,燕子把我们从梦中叫醒,傍晚,燕子在薄暮里归巢。院子里吃晚饭,瞥一眼头上掠过的影儿,就知道家里的燕子回来了。这是我们厮守多年达成的默契。如果自家的燕子迟迟不归,心里就会挂牵,就会放不下,如同家里走失了贪玩的孩子。
燕巢筑在廊檐中间,雏燕白色的粪便挂满了燕巢,淋漓着撒在台阶上。我们想把它们请走,找来麻杆去捅。母亲发现,斥责道:“燕入吉门,捅燕窝,瞎眼睛!”这让我们驱逐燕子一家的想法只得作罢。
哥哥进城学艺后,我独自住在西间。一个男孩子,天不收,地不管,夏日里整天开着窗,图个敞亮凉爽。见有机可乘,燕子竟把巢安在了屋脊上。开始,还算相安无事,可是,到了繁殖期,燕子我行我素,故态复萌,常把燕屎拉在我的铺上,令我郁郁于中,愤愤不平。我想方设法想请它们搬出去,包括关窗闭户,谢绝燕子入内,但实不忍见失去孩子的燕子在窗外焦急的盘桓呼喊,失去父母照顾的黄嘴燕雏在巢内忍饥挨饿,摇头闭目,嗷嗷待哺。我将紧闭的窗重新打开,自己的气也消了一半。
然而,这一窝燕子并不领我的情,依然恶习不改,甚至变本加厉,把屎拉到我的头上。头上落鸟屎是要倒霉运的!怎么能眼睁睁的让鸟欺侮到头上来呢?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一怒之下,搬来凳子,操起竹杆,端了燕窝。一团黄色的“泥巴”从梁头滚落到炕上,三只燕雏散落在“泥巴”旁,惊惶失措,呀呀哀鸣,扑打着尚未丰满的羽翼,欲飞不能,凄惶无助。我急忙把它们规整到巢里,想把它们重新送回到梁柱上,但试了几次,都没有够到。燕子这时已经聚在离我仅有一窗之隔的晾衣绳上,焦躁地大声嘶鸣着,尽管我不懂燕语,但我知道:它们在诅咒……
我连忙把燕巢移到猪圈的墙头上。这里离电线和晾衣绳很近。我暗暗下着决心:如果燕子从电线上飞下来,我绝不伤害它们;如果它们想把自己的孩子救走,我绝不阻拦。但燕子只是吵嚷,并没有采取行动。我误以为它们不相信我,赶快放弃了照顾燕雏的想法,坚决地离开了。
强烈的阳光照射在地面上,地面像一面镜子闪着耀眼的光芒。猪圈旁是一块茄地,猪耳朵似的茄叶被炽烤得蔫头耷脑,没精打彩。我有点担心,拿罐头盒舀了清水走过去查看时,
燕巢已经被风吹翻在地,燕雏伏在墙跟儿奄奄一息。我给它们饮水,找来一只竹筐替它们遮挡正午的骄阳,但却不见了燕子。无影无踪的燕子,把一个长长的悬念,留在微熏的风里……我知道:如果得到燕子的帮助,燕雏只能悲惨地死去。我更加忐忑不安,使劲咬着嘴唇,不是害怕眼睛失明,即使眼睛失明,也是上天对我惩罚,而是深深地忧虑,一个声音好像在冲着我大喊“如果燕雏死了,你就是凶手!”
其实,燕巢从梁头掉下来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后悔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小小的心里竟潜藏着残忍的兽性,我的手上粘上了燕子的血,我的灵魂从此变得不再纯洁。我也有点迁怒于燕子,它们不该这么狠,不顾自己骨肉的生死,置我于不仁不义
二天后燕雏死掉了,浑身上下爬满了蚂蚁。我在茄地边掘了个坑埋葬了它们,也埋葬了我们之间的缘分。燕雏死后,我们家燕子再也没有来过。也许在燕子的信用档案里,我们已经有了不良记录,而且是重重的一笔,怎么擦也擦不去。
燕子,你是我生命里的过往,却用血昭示着一个朴素的哲理——你的快乐不可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帮助别人只能快乐一时,伤害别人却可能痛苦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