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于苍茫的大海之上,不知何处是岸?扶着漆成白色的船栏眺望,船似漂萍,身如风絮,望不见翡翠般的海岛,望不见遥远的地平线,更望不见陆地上的烟树,只有我们的船孤独地走自己的路,震聋发馈的涡轮机的轰鸣令人昏昏欲睡,奔涌而来的海波和轻烟似的雾幔,更加深了心中的落寞。揉一揉胀痛的眼睛,我突然看见一只蜻蜓伴着我们的船飞行。薄薄的膜翅,瘦而长的尾,驭着海风,逐着海浪,翱翔于浩瀚无垠的万里海疆。
你是我家乡轻灵隽逸的蜻蜓吗?你是被我拴在线上的蜻蜓吗?你是停在妹妹马尾辫上的那一只吗?在极度的兴奋中,我仿佛又听见了那首久已不唱的老歌,那种中年男子富有磁性而深情的调子: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哟?/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心灵的歌唱把我重又带回金色的童年,重又带回海那边山那边的乡原。
我的家乡在关外,虽不比“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却也芦芽尖尖,桃花灼灼,蒌蒿满地,鹅鸭成群,不是江南,胜似水乡,因此,我们那儿蜻蜓的数量多,种类也多。夏天的菜园里、池塘的草丛中、村外的稻田间,到处都是。其中尤以土黄色的“蚂蜓”,酷似大头针的“绿豆萤”和灰色的 “大老铁”最为常见;红色的“红辣椒”,黑色带金鳞的“黑太杆”,橙黄壮硕的“黄豆”数量相对偏少,体形硕大、碧绿可人的“绿豆”最为珍稀,只有在池塘边才偶尔寻得见。
清晨,阳光穿透淡蓝的晨雾斜射进静谧安详的农家小院,树叶繁茂的果木掩映着三间青砖黛瓦的阳房,一畦畦时鲜菜蔬,像一页页诗稿铺在桌案上,嫩绿的菜叶上滚动着晶莹的露水,像一个个机灵鬼转动着眼珠。蜜蜂在花丛中采蜜,蝴蝶在菜花间飞舞,蜻蜓也赶着趟似的聚拢来,加入这夏日的盛会。它们有的恬然地垂着双翼落在树篱和栅栏上;有的高高翘着尾巴骨碌碌转动着警惕的双眼;有的一动不动像直升机悬停在清纯的空气里;有的隽逸地掠过马铃薯紫色的花甸轻巧地落在开着黄花的黄瓜架上、西红柿架上,开白花的芸豆架上、胡芦架上。风清如水,一群群的蜻蜓似过江之鲫,一对对的蜻蜓像穿花过藤的爱侣,或逡巡游弋,或盘旋回转,忽而东,忽而西,诉说着飞行的快乐与美丽。
村中的池塘是“大老铁”的天下,灰色的身影巡航导弹一样飞掠着,偶尔飞过蜜月中的一对,叠合成一顶简洁精致的滑杆;继尔,见到躲在浅湾疏草间摆卵的一只,振动着翅膀,摆动着娇弱的身躯,纤细的尾尖飞快而有节奏地点击着水面,荡起一圈圈的觳纹,倏地一阵风来,闪电般地被抚平了。也有落在草茎上的,静静地,轻轻地,于无声世界里,描绘出“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诗情画意。如果幸运,还能撞上个头硕大,身形矫健,宽翼长尾,胸腹豆绿色,背部钢蓝色,环节紧致似翡翠,通体碧绿似玉琢,翼上有豆脐一样金色班点的“大绿豆”。它们很贼,绕着水边飞,碰上人,迅疾地蔽开。偶尔会停落在塘心的菱角与莆苇间,离岸远,水又深,我们不会凫水,只能远远地望着。不像“红辣椒”,虽然也很机警,但只要蔽开它那探照灯般的大眼睛,绕到它的身后去,尽管它也会警惕地高翘起尾巴,但我们还是能把它捏在指尖。因为捉住的是尾巴,因此,我们的手指常常会被它狠狠地咬上一口。
我们捉蜻蜓一般会找一根结实的高粱秸,在一端头上穿一根柳丝扎成圆圈,然后在露水未干前桄结在屋檐下的蜘蛛网,桄满了,用它粘蜻蜓。粘住蜻蜓,随手揪一根狗尾草,穿成一串,回家喂鸡。鸡会下红黄的蛋,腌熟了,淌出的油多而香。那时蜻蜓多得铺天盖地,把我们绕在中间,有种被包围被转晕的感觉。中午的时候,常常就有蜻蜓落在你的身上。因此,我们小孩子就伸了食指,布下陷阱,待蜻蜓落在指头上,再轻合拇指把蜻蜓捉了,尾巴上插根撸去叶子的槐叶柄,再放飞取乐。受伤的蜻蜓拖着长长的尾巴,拼命地拍打着翅膀,像我们冬天里玩的竹蜻蜓,冲天而起,直飞上高高的树梢头。我们也会捉一些活的放在家里养,但终难逃脱死掉的命运。当时,我们实在不知道蜻蜓是害虫的天敌,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如何残忍,只是想玩,并非存心加害,并非故意蹂躏捉践,但我还是祈求蜻蜓以及现代的孩子们原谅我们童年的过失,尽管它已经无法弥补。
稍大一点,我们学会了欣赏。当炊烟升起,夕阳又红,我们来到村外的稻田里,坐在水草丰美生着高大防风林的渠边小道上,吹着徐徐晚风,沐浴着落日的余辉,抬头望高天流云,侧耳听脚下淙淙流水;放低目光,平展展一望无垠的稻田间,成群结队的蜻蜓低空盘旋着,夕阳的余辉在蜻蜓的膜翅上闪烁流淌,剪碎了一道道灿若明霞的金光。地面上、渠水间、草丛里,还有我们的头上、脸上、背上、衣襟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儿,好看得如同一朵朵飞动的墨菊。当天边的暮云渐渐收起了夕阳的霞光,讨厌的蚊虫如同乌云翻滚,一团团猖獗地向我们袭来。蜻蜓也箭一样在我们周围忽左忽右上下翻飞……场面很像反映二战的一部电影大片——英吉利海峡大空战。
上小学,教我们音乐的是一位男教师,他教我们唱日本歌曲《夏天里的红蜻蜓》。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像潮水撞击着我们小小的心灵,让我们第一次触摸到成人世界灵魂深处柔软的感伤地带,一种从末有过的失落与怅惘占据了我的小小胸膛。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晰记得他唱歌的样子:微合着眼睑,拗着头,十指纤长的双手有节奏地按动着脚踏风琴的键盘,完全忘记了我们,一个人独自沉醉在歌声营造的意境里。
如今,在海上,看着伴我们飞行的蜻蜓,我的耳畔仿佛又响起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歌声——“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哟?/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